意识，是在一片温暖和柔软中逐渐回归的。
我的第一感觉是，我好像被一只巨大的、温暖的章鱼给缠住了。有什么东西紧紧地抱着我的胳膊，还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正搁在我的胸口。我甚至能感觉到平稳的、带着温热气息的呼吸，吹在我的脖子上。
我花了大概十秒钟，才让因为长时间休眠而变得像一坨浆糊的大脑重新开始运转。然后，整个人僵住了。
我不在椅子上。我甚至不在床边。我在床上——更准确地说，是在那张一米二宽的小破床上，而云螭，像一只考拉一样，整个人都挂在了我身上。她的一条腿搭在我的腰上，胳膊紧紧地抱着我的手臂，脑袋枕着我的肩膀，睡得正香，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晶莹的可疑液体。她那头漂亮的银发，有一半都铺在了我的脸上，搞的我痒痒的。
操。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字。
诶，不是动词，是感叹词。丫想什么呢？
我，文真则，一个西格玛男人、立志于闷声发大财、信奉利己主义、人生信条“智者不入爱河”的男人（我有很多人生信条，哪条方便就用哪个），终究还是没能逃过这最俗套、最狗血的剧情。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强制降智的反派，明明有无数种方法可以避免这种情况，却偏偏选了最蠢的那一种。
我小心翼翼地，像在拆除一枚定时炸弹一样，试图把自己的胳膊从她的怀里抽出来。但我的动作显然惊动了她。她嘤咛了一声，抱得更紧了，脑袋在我肩膀上蹭了蹭，然后，用一种含糊不清的、带着梦呓的语气，小声说了一句话。
“...哥哥…别丢下我…”
嘶...
兄弟真的受不了这个。一想到她现在举目无亲，如同无垠之萍一样，面临着未知的命运。虽然我也好不到哪去，但是至少我还有父母，还有妹妹和朋友，但是云螭除了我之外什么都没有了。这种想法如同一把小锤子轻轻地敲了一下我的心脏。不疼，但是很麻。一股苦涩的味道从口中涌出来。
我放弃了挣扎，任由她抱着。我扭过头，看着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灰白色的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照进来，给这个破旧的房间镀上了一层冷清的颜色。
我突然觉得有点可笑。我为了钱，把自己卷进了这摊烂事里。我面对的是神秘的组织、诡异的能力者，和完全无法预测的未来。但我此刻最担心的，却不是这些。我担心的是，当她醒来，发现我们俩以一种如此亲密的姿势睡在一起时，我该怎么解释。我担心的是，她那句无意识的梦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更担心的是，我发现自己好像有点喜欢上这种被女孩子依赖的感觉了。
这让我陷入了一种自我厌恶之中。不是因为我道德水平高，只是我很讨厌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我在做某种贪得无厌的事情一样。
去他妈的。我一定是太累了，脑子坏掉了。
我深吸一口气，用没被抱住的那只手，轻轻地推了推她的肩膀。
“喂，云螭，醒醒。天亮了。”
她皱了皱鼻子，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美丽的异色瞳，在清晨的微光中，先是迷茫，然后是困惑，最后，当她意识到我们俩的姿势时，瞬间被一种惊人的红色所占据。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脖子红到了耳根。
“啊！”
一声足以穿透墙壁的尖叫，宣告了这个尴尬的清晨，正式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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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解释清楚之后，云螭也明白我并无歹意，所以很快就原谅了我，反而是她对于让我坐着睡觉一事有些不好意思。
我们最终是在旅馆附近的一家早点摊解决的早饭。摊主是个叼着烟、一脸风霜的北京大爷，他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我们——一个顶着鸡窝头、黑眼圈快掉到下巴的年轻男人，和一个脸颊通红、全程不敢抬头看他的银发少女。
就在我准备点两碗咸豆腐脑和四根油条草草了事时，我的目光，被大爷身边一口大铜锅里翻滚着的、灰绿色的液体给吸引了。锅下是微弱的煤火，锅里那东西正冒着热气，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兼具酸、馊、臭的复杂气味。
豆汁儿。
一个绝妙的、缺德的、让我想起上学时调戏同桌的美好时光的念头，在我那缺觉的大脑里冒了出来。
我清了清嗓子，换上了一副我自认为最具学者风范的表情，对身边的云螭说：“妹妹啊，你看。咱们既然到了北京，就不能不尝尝此地最具代表性的早点。有些东西，不只是吃食，它承载的是一座城的历史，是几代人的记忆。”
云螭果然被我的故作高深吸引了，她好奇地问道：“啊，哥哥，你说的是什么东西啊？”
“咳咳”我差点笑出声，但还是忍住了。“我说的就是豆汁儿。这豆汁儿呢，乃是这京城饮食文化里的一块活化石。你别看它其貌不扬，来头可大着呢。”
我压低声音，开始了我酝酿已久的、唐鲁孙见了都要直呼行家的表演。
“这东西，相传在明代就有了。但真正发扬光大，还是得数前清。做绿豆淀粉、龙口粉丝，剩下的那些汁水，舍不得扔，放在一旁。天气一热，自然就发酵了。寻常人家喝这个，自然是为了果腹，舍不得浪费，算得上是草头百姓的智慧。可后来，这股子独特的味儿，居然传进了紫禁城，连宫里的贵人都好上了这一口。你想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能上达天听，下安黎民？”
我指着摊主旁边小碟里切得极细的酱菜丝和炸得焦黄的圆圈：“喝豆汁儿，讲究大了去了。这叫‘焦圈儿’，必须是炸得透亮酥脆，咬一口，‘咔嚓’一声，声儿得像惊鸟出林，余味里还得带着点儿苦，才好和‘豆汁儿’的冲劲儿抵消。还有这碟‘辣咸菜’，得是水疙瘩切的细丝，讲究个爽口，也是为了能中和豆汁儿的冲劲儿，让你回味的时候，舌根能泛起一丝甘甜。喝的时候，更不能用勺，得端起碗，沿着碗边儿，‘转着圈儿’地吸溜着喝。这喝的不是一碗普通的吃食，是一种延续了几百年的规矩、一种深入骨髓的悠闲。您瞧瞧，这才叫老北京呢!”说到后来，我已经绷不住带上了德云社的味道，说的我连自己的都信了。
云螭听得一愣一愣的，那双异色瞳里写满了向往和崇敬。她看着那碗灰绿色的液体，仿佛在看什么琼浆玉液。
“哥哥，我要喝豆汁！”
“好嘞！”我豪气干云地喊道：“大爷，来碗豆汁儿，配焦圈儿咸菜！”。
大爷用夹煤球的火钳指了指我，又指了指云螭，脸上写满了“你确定？”。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很快，一碗滚烫的豆汁儿摆在了我们面前。它散发出的那股酸腐气息，比之前在锅里闻到的还要浓烈百倍。我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
“来，尝尝。感受一下老北京的特色美食。”我把碗推到云螭面前，然后换了个方向坐着。
云螭满怀期待地看着那碗豆汁儿。她学着我刚才描述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端起碗，吹了吹热气，然后，闭上眼睛，像是要品尝什么绝世美味一样，勇敢地喝了一大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她的表情，先是迷茫，然后是震惊，再然后是极致的扭曲和无法理解的痛苦。她那张象牙般白皙的小脸，瞬间涨成了红方样的酱红色，紧接着又变得惨绿。
“噗——”
她一口气全喷了出来，喷得满桌子都是。然后，她捂着嘴，弓着身子，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整个人看起来可怜极了。
“呕…咳咳…这是…这是什么啊…呕…”
此刻纵使我再能绷，也终归是忍不住了。我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看的旁边的大爷直摇头。
云螭抬起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用一种仿佛被全世界背叛了的眼神瞪着我。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历史，什么文化，什么规矩，全都是我这个混蛋编出来骗她的。
“文真则！你这个大骗子！”
她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然后像一只被哈气了的小猫，伸出两只小拳头，劈头盖脸地朝我胸口捶来。那力道不重，软绵绵的，与其说是打，不如说是在撒娇。
“我让你骗我！让你骗我！骗子！坏蛋！”
她一边捶，一边哭，看起来又可怜又好笑。我任由她捶着，一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赶紧对摊主大爷喊道：“大爷！快！来碗豆腐脑！再加两根油条！我这儿快出人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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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向云螭道歉之后，她总算是愿意原谅了我。
“那我们……这就要出发了吗？”云螭怯生生地问道。
“对，”我把那碗喝完的豆腐脑推到一边，“送佛送到西，把任务完成了，我也好拿钱走人。”
我说这话的时候，刻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冷酷，很有职业精神。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有点发虚。
白天的北京南站，叫车就容易多了。我们很快就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话痨，从我们一上车就开始滔滔不绝，从国家大事聊到他儿子的学习成绩，中间还穿插着对北京交通的各种抱怨。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目光却看着窗外。车子驶离了车站附近，向着市中心开去。周围的景象渐渐发生了变化。高楼大厦变少了，取而代之的是灰色的、低矮的建筑，和那些充满了生活气息的、挂着各种招牌的小巷。这就是北京的胡同了。
“西总布胡同，到了啊。里头不好开进去，自个儿走进去吧。”司机把车停在了路口。
我付了钱，带着云螭下车。我们站在胡同口，看着眼前这条安静的小巷。胡同挺宽，两边是灰色的砖墙和紧闭的大门，头顶上是交错的电线和偶尔飞过的鸽子。这里安静得和我们之前经历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就是这里了。”我拿出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又核对了一遍。西总布胡同，十七号。就在里面。
我深吸一口气，拉着云螭，走进了胡同。我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小巷里回响。我感觉自己像个即将走上刑场的囚犯。任务马上就要结束了。一百枚比特币正在向我招手。我应该感到兴奋，感到解脱。
但奇怪的是，我的心却很平静，甚至有一点...不舍。
我看着身边亦步亦趋的女孩，她正好奇地打量着胡同里的一切——墙角晒太阳的猫，门口下棋的大爷，两侧社区挂的公益宣传报。
她马上就要被交到一个陌生人手里了。一个林博士口中的“老朋友”。那个泡面男警告过我，不要相信他。但是我还能怎么办呢？
是把她交出去，拿钱走人，然后假装这一切都没发生过？还是……
我的思绪被云螭打断了。
“哥哥，”她忽然停下脚步，仰头看着我，那双异色瞳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澈，“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我看着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我还会再见面吗？当我拿到钱之后，我们的人生，还会再有任何交集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十七号院的门牌，已经出现在了我们面前。朱红色的大门和两边的石狮子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并非寻常人家。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就没有回头的理由了。我叩响了门环。
“一定会再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