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一定会再见的。” 这句话的意思,大概就跟你给小孩打疫苗针前——又或是对着死刑犯手起刀落前,说的那种毫无意义的安慰差不多。
它不花一分钱,而且在当下那个瞬间,听起来还可疑地像是真话。唯一的关键区别是,我不太确定我们俩谁是那个小孩,谁又是那个正走向断头台的倒霉蛋。
说回来,西总布胡同十七号,那扇门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一种深沉的守卫。不是铁丝网铁栅栏那种廉价、张扬式的守护,而是那种只有old money才能拥有的、安静的、不起眼的守护。它由某种我叫不出名字的深色重木制成,涂着一层深邃如凝血的亮漆,仿佛能把阳光都吸进去。门环和配件的黄铜并非锃亮,而是带有使用许久的老物件才会有的柔和深沉的光泽,只有不下百年的历史洗礼才能养出这种质感。两只被北京气候(主要是沙尘暴)磨得光滑的石狮子分列两旁。它们没有龇牙咧嘴,只是静静地坐着,散发着一种百无聊赖、毫不费力的优越感。门口这整套东西不是一道屏障,而是一份证明。无声的告知访客主人的实力。
我定了定神,看来一百枚比特币所言非虚。接着拎起门环。虽然这玩意儿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用,但是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不是?我就按着电视剧里的样子,叩响了大门。结果它发出的声音不是“叩叩”的敲击声,而是一声共鸣的“咚”,仿佛我敲在了一口极其昂贵的棺材盖上。
门没有吱呀作响——当然不会。它悄无声息地向内打开,像断头台一样精准而顺滑。开门的人不是我预想中步履蹒跚的老头。她是个年轻女人,大概和我同龄,穿着一身简单、线条硬朗的黑色对襟衫和长裤。她是个“假小子”,留着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那头发看起来锋利得能划开玻璃。她的脸庞很英俊,那种让你忘了“漂亮”这类词汇的英俊,甚至可以说是帅气。她的下巴紧绷着,眼神冰冷,看我的样子不像在看一个人,而像在看一个有待评估和分类的问题。我见过这种眼神,通常出现在水管工告诉我修复卫生间里那堆烂摊子需要多少钱之前。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往旁边一站,一个无声的邀请,感觉更像是一道传唤。我拉着云螭,跟着她走进了这豪宅大院。
如果说外面是财产证明,那里面就是完整的、经过四大审计的报告了。这是一座庞大的四合院,一个传统的院落住宅,但其规模大得令人难以相信这是在天子脚下,二环以里。脚下的灰色石板严丝合缝。裸露的木梁和柱子是巧夺天工的木作,如果我不是正忙着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我几乎能好好欣赏一番。每个角落都一尘不染,每个表面都完美无瑕。感觉这里不是某人的家,而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博物馆展览。
在主院的中央,一个老人正在照料一堆盆景。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丝绸上衣,一头整齐的白发,戴着一副细边眼镜,让他看起来像个退休教授。看到他时候我就确定了这肯定就是我们此行的目标人物。
当我们走近时,他放下手里的小剪刀抬起头,表情带着一种温和的、学究式的好奇。他看起来就像那种写着无人问津的冷门历史专著的无害知识分子。但是我也没忘记,莫里亚蒂看上去也只是个数学教授。
“你好,”他开口说道,声音平静而沉稳。
“我是文真则。”我伸出手去,应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幸会,在下开昌年。这位,想必就是云螭了。林欣给我的信件里提到过。”
啊,信件。一个迷人的词汇,几乎不会出现在现代社会。他让这事听起来好像他是通过信鸽收到的信,而不是一串通过Http协议加密的数据流。我猜,这都是表演的一部分。扮演那个智慧、仁慈的长者。但是我可不吃这套。一个人能住在这种地方,靠的绝不是智慧和仁慈,而是冷酷无情的手段和盘根错节的人情关系。
“林博士说你能帮我们,”我说道,这是我能想到的最简单,也因此最不容易出错的话。目前的情况,实在不适合提报酬的事。
“的确。”他指了指一张石桌和几个石凳。那个英俊的、随时待命的女人——我后来知道她叫萧岚——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套茶具,动作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效率。“请坐。旅途想必很劳累吧。”
劳累。这倒是没错。被一个全身穿着奢侈品的嗜血娘们追杀,躲避秘密组织的追击,还要在一个不懂事的超能力小孩身边当保姆,还要给她买贵得离谱的高铁泡面——没错,“劳累”差不多能概括了。
茶道是另一场乏味的权力游戏。茶杯是薄如蝉翼的瓷器。茶叶是某种闻起来带有高山和金钱味道的珍品。开昌年用一只稳健的手倒着茶,像个履行着熟悉仪式的学者。这一切都旨在让人平静,让我放松,让我觉得我正被一个有能力、有教养的人照料着。而这一切真正起到的作用,只是让我渴望来瓶可乐,并敏锐地意识到,我是一盘我不懂的棋局里的一枚棋子,而对手是那些能住在北京二环四合院里的人。
“林欣自己……处在一个很微妙的位置,”开昌年开口了,在我们都喝了那口热的、有树叶味的水之后。“恐怕,你们也是。”
接着,他开始解释一切。事实证明,我之前的设想——我不小心卷入了一场阴谋论里才会有的神秘组织之间的斗争——与真相惊人地接近。唯一的区别是,其中一个团伙有政府拨款。
你看,这位林博士,林欣,是一个名叫“国安十九局”的秘密政府机构里的明星成员。国安局我倒是知道,抓间谍的;但这个国安十九局,听起来总像是搞土木工作的。
开昌年给我解释到,十九局的工作,就是管理所谓的“异常”。包括但不限于我们这些超能力者。我点点头,所以政府秘密机构不会把我切片,太好了。
老头有点惊讶于我的接受速度——当然,这些东西我又不是没猜想过,只是他说的太唠叨,云螭早就离席去看那些天上飞来飞去的鸽群了。我真心希望她别用“翼”抓下来一只玩,毕竟北京的大爷对自己的鸽子那可是宝贝着呢。
开昌年喝了口茶,接着和我们解释到。十九局,和任何一个像样的组织一样,被派系斗争搞得四分五裂。这是官僚体系的第一法则:真正的敌人永远是隔壁办公室那个觊觎你预算的家伙。林博士可以说是“激进派”里的代表人物,而火车站追杀我们的那个女人,苏媚,则属于“保守派”。他们的分歧,归根结底,在于如何对待我们这种“异常”。保守派想把异常锁进盒子里研究,他们认为异常不应当随便利用。激进派则对于利用异常毫无抵触心理。而林博士在激进派里也算是最激进的那一种,他的观点是,为了应对日益严重的异常危机,十九局现有的资源肯定不够,所以要人为的创造可以控制、利用的异常。
“林欣的个人研究……很有野心,”开昌年说着,慢悠悠地呷了口茶。“他是个有信仰的人。一个基督徒。他相信他的工作是一种天职。但是很可惜,权力的斗争是残酷的,所以他只能出走上海,在那边进行他的研究。”
我点点头,等着开昌年揭晓包袱。
“他想创造天使。”
我脸上并没有显露什么惊讶的表情,可能是因为二次元作品看多了吧,我对于自己身处的现状已经麻木了。开昌年见我没有反应,只好如同抖包袱失败的相声演员一样,略带尴尬的继续说下去。
“当然,这是个粗略的简化。他试图理解异常能力的本质,去复制它们,去创造拥有深不可测的力量与纯洁的生命体。他将云螭,以及其他像她一样的孩子,视为达成此目标的第一步。一个崇高,但或许有些会被常人误解的追求。”
崇高,可不是么。这至少解释了女孩的名字。云螭。云中之龙。挺有诗意的。看来虔诚的基督徒总是不免要做出点亵渎神明的事来。
“那我听说的那个‘十三日帝国’呢?”我问道。
开昌年的表情第一次绷紧了。“一个鬼故事。一个流言。他们是异教徒,极其危险,也完全神秘。即便是十九局对他们也知之甚少,这坦白说很吓人。如果林欣的实验室是被他们摧毁,说明他们已经渗透进了十九局。”
他叹了口气,那声音属于一个被他人的愚蠢所累的男人:“林欣在局里的站队终归是政治问题,保守派不至于把他逼上绝路。所以,如果他早早的就设计好了应急预案,说明他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被十三日帝国盯上。即使这样他也不向局里求助...”他隔着镜片看着我。“说明他相信内部有叛徒,一个泄漏情报的鼹鼠。所以他把你送到了我这里。很久以前,我是他的导师。哪怕我现在退休了,他希望我的名字还有点分量。”
我打赌肯定有。那种能让他在北京心脏地带拥有一座豪宅,还有一个酷姐管家(保镖?)给他倒茶的分量。
“那现在怎么办?”我问。“你去找十九局的老朋友谈谈,把这事摆平,然后我拿到我的报酬?”
老头子笑了,一个浅薄、干涩的笑容。“基本上是这样。我会和局长谈谈,小林的研究成果太过珍贵,不容有失。而且更不能让那些异教徒染指,到时候云螭将会置于十九局监护之下,远离那些恶徒。放心好了,十九局下属有专门的儿童抚养机构,云螭会喜欢的。”
“至于你的报酬,一路上你也辛苦了,自然是不会少了你一分钱的。”
“太好了,”我说,我按捺住苦涩的心情,挤出一丝笑容。“那您什么时候出发?”
开昌年给了我一个看傻子的眼神,“孩子,”他说,声音里带着那种成功人士分享人生智慧时那种特有的无限耐心,“今天是周五。十九局毕竟也算是公务员,周末也是要放假的。我会在周一早上去登门拜访。”
我只是瞪着他。秘密组织、潜伏叛徒、人造天使、邪恶异教。而这一切都因为周末而暂停了。我想大笑,我想尖叫。这是自打这摊烂事开始以来,我听过的最符合逻辑的事情了,太过于符合逻辑,以至于比之前的所有听起来还要扯蛋。世界末日可能要来了,但不是在享受一个正经的两天假期之前。
“可是……我们怎么办?”我结结巴巴地说。“十三日帝国不会继续追杀我们吗?”
“很可能,所以你们将留在这里,作为我的客人,”他圆滑地说道。“这栋房子相当安全。而且以防万一,萧岚会担任你们的保镖。”他指了指那个帅气的假小子,后者点了点头,那动作简短得基本几近于无。“她是我的安保主管。你们会安全的。”
安全,还是软禁?我说不好,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老鼠,笼子外面有两只猫,正在礼貌地争论该用哪种方式吃了它。
“在此期间,”他继续说道,眼里闪过一丝光芒,“你们两位最好...练习一下。我不清楚你们的能力是什么,但是很显然尚处在萌芽阶段,不受控制。你们对它们了解得越深,万一最坏的情况发生,你们的生还几率就越大。一项资产永远比一项负资产更有价值。萧岚可以提供一些基础的指导。她颇具……相关经验。”
萧岚看起来不是很高兴。她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一个字。我能看出她显然很担心,不是为我们,而是担心给我们这两个不确定变量当保镖,会影响她保护老头子的首要职责。我不能怪她,说实话我也不想让自己来保护我自己的安全。
“所以,”我说道:“让我理一下。我们整个周末都要被困在这里。我们被你那个沉默寡言但致命的保镖看管着。我们的家庭作业是学会使用自己的能力。然后周一,您会拜访十九局的人,然我拿到钱,了结这一切。”
“总结得非常出色,”开昌年微笑着说。“说实话,你很聪明,不必隐藏在愤世嫉俗的假面之后,年轻人。如果你想的话,你会拥有无量的前途的。”
免了吧。但我没说出口,只是礼貌性的微笑回应。
他站起身,觐见结束了。“周末的时间你们可以去逛逛这座城市。带那女孩去看看历史名胜。故宫,长城,天坛。让她看看我们所有人为之奋斗守护的是什么,最不济也能留下美好的回忆。”
我看着他走开,回到他那些价值不菲的微型树木旁。奋斗守护这个?这个充满了秘密组织、政治倾轧和阴谋论的世界?我可无意在守护任何东西。我只是个送货的,被夹在发件人和收件人之间,只希望能在那包裹爆炸前拿到报酬。
萧岚走上前来。“你们的房间在这边,”她说,声音和她整个人一样锋利而实用。“晚饭我会送到你们房间。还有,别乱碰任何东西。”
我看了看云螭。她正盯着微型盆景,表情是纯粹的惊奇。一个被不知忧愁为何物的人造天使,而我是她的看守人,一个胸无大志的倒霉蛋,外加刚刚被指派了一个冷酷的私人教练。
周末在我面前展开。我琢磨着他们这儿有没有啤酒,虽然大学之后我就没怎么喝过了,但是此刻我感觉我需要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