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沉重地关上，发出一声闷响，隔绝了外面世界残留的最后一点光影和空气。车厢内瞬间被一种昂贵的皮革味、冷冽的香氛以及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所填满。
囚笼。
后座上，林薇安坐姿如刀削般笔挺，仿佛她的脊椎是由某种无法弯曲的合金铸造而成。即使是在完全私密的行驶空间里，她依旧一丝不苟，膝上放着一台闪烁着幽幽蓝光的薄型终端，镜片上倒映着飞速滚动的数据流。她完全无视了身边的莉亚，整个人沉浸在一道无形的、由规则和信息构成的屏障之后。
莉亚紧贴着冰冷的车窗玻璃，蜷缩在后座的另一端，仿佛要尽可能拉开与林薇安之间那不足一米却如同深渊的物理距离。她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车窗，冰凉的触感也压不下皮肤下血管狂跳的灼热。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或者说，被一种巨大的、如同黑洞般的绝望彻底吸干了思考的能力。身体还在，感官还在接收信息，但灵魂像是被抽离了出去，只留下一个沉重的、空荡荡的躯壳。
唯一还在激烈“活着”的，只剩下她的内心。
如同狂风暴雨般激烈的呐喊，在她寂静空旷的心腔里反复撞击、回响，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不！
我！不！想！工！作！啊！！！！！！！
车窗冰凉的触感贴着额头，却丝毫无法冷却脑中那疯狂旋转、互相碰撞、撕扯的恐惧念头，像一锅被煮沸到冒烟的危险液体，不受控制地咕嘟咕嘟炸裂开来，瞬间淹没了所有清醒的意识——不要啊社会好可怕工作好可怕人际关系好可怕凭什么实习期不给工资凭什么说什么可以替换你的人多的是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那些眼神好可怕为什么大家都在开小团体为什么为什么都把我排除在外啊——！
“莉亚小姐？”
一个清晰、冰冷、如同手术刀切割空气般精准的声音，毫无预兆地穿透了那层由自哀自怜和疯狂幻想构筑起来的、摇摇欲坠的混沌壁垒。
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像一颗精准的冰雹，猝不及防地砸进了莉亚脑中那锅沸腾混乱的“恐惧浓汤”里。
莉亚的身体猛地一个激灵，像被无形的电流刺穿！
脑中一片短暂而彻底的白噪音。
刚才……那是什么？那些乱七八糟、带着强烈细节感的痛苦画面？她最近明明……明明一直在家里当废柴米虫，和什么实习期、小团体根本八竿子打不着！为什么脑子里会像过电影一样闪过根本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像被硬塞进来的……
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前一波混乱的余烬。她甚至忘了自己是蜷缩在车后座，身体瞬间紧绷，肌肉僵硬得像石头。
紧接着，第二声呼唤紧随而至，如同精准的第二颗冰雹：
“莉亚小姐？”
这次的音节更清晰，距离感也更近。仿佛就在耳边。
这声音像无形的镊子，一下子把莉亚飘散在恐惧云端的神志狠狠拽回了冰冷现实！
她的脖颈僵硬地、像生了锈的转轴般，一点一点地扭动。
视线有些涣散、迟钝地聚焦。
触目所及，不再是脑补的职场修罗场，而是近在咫尺的……林薇安。
林薇安不知何时已经暂时放下了膝上的终端。她侧着身，那张如同精密仪器校准过角度的脸正对着莉亚。镜片后的眼睛，正用一种纯粹的审视、或者说探测般的目光，牢牢锁定着她那张失魂落魄的脸。那目光里没有丝毫关切，只有冰冷的观察与评估，仿佛在扫描一具刚刚出现运行异常的设备。
“嗯？”莉亚喉咙里下意识地挤出一点破碎的气音，眼神里还带着未完全褪去的惊惶和残留的混沌雾气。
林薇安的唇线维持着毫无波澜的直线，但眼角的肌肉似乎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也许是错觉。她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冷静，每个字都像独立切割好的冰粒，清晰无误地投掷过来：
“你刚才，有在听我说话吗？”
“嗯嗯，有的有的！”她的声音又快又轻飘，像是在掩饰着什么巨大的漏洞，带着一种努力轻松却又虚弱不堪的腔调，“我……我刚才在听呢！”
莉亚的脸上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瞬间堆砌起一个过分灿烂的笑容。那笑容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讨好，唇角竭力上弯，努力压住眼底残留的惊惶和混沌雾气。
完蛋了！
他刚才到底说了什么任务目标是什么啊？！名字是啥？！具体要干啥？！
一点都没听进去！一点印象都没有！！
刚才脑子里突然多出来的奇怪记忆又突然消失了……像个白痴一样走神了！这不彻底暴露了吗？！
不行，绝对不能让他知道，我刚才什么都没听进去，不然绝对要遭罪的。
“放心的交给我吧！”声音响亮得在安静的豪华车厢里显得有些突兀，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为过度紧张而产生的颤音尾调。
莉亚脸上的笑容瞬间调整，比刚才更加灿烂，更加……用力。仿佛用尽了全身所有的面部肌肉来营造一种“我完全没问题”、“我非常可靠”的假象。她的声音甚至拔高了一点点，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轻快和笃定。
这句话脱口而出，更像是一种豁出去的宣告，一个把自己钉在耻辱柱上也不愿现在露怯的赌注。她甚至不敢看林薇安的眼睛，视线快速地在她膝上的终端和林薇安领口那颗冰冷的纽扣之间游移了一下，就迅速低下头，仿佛在表达一种“一切准备就绪”的专注姿态——实际上是为了掩饰眼神里根本无法完全压下去的恐慌。
下一秒发生的事情，却完全超出了莉亚的预期。
她预想中的斥责？质疑？那种冰冷的、看穿一切的扫描式目光？
没有。
车内陷入了一瞬间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莉亚清晰地听到了从林薇安那个方向传来的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
“呼——”
那是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莉亚惊愕地猛地抬起头。
林薇安那张如同精工雕琢、常年冰封的面具般的脸上，此刻竟然……破天荒地……松动了一点？！
她嘴角那两片总是抿得像刀锋的线条，竟然……极其轻微地向上扬起了一个可以称之为“放松”的弧度？！
虽然那弧度极小，短暂得像是昙花一现，甚至还没有达到一个标准的“微笑”，但它确实存在过！
她的肩线似乎也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点点？仿佛长久紧绷的弓弦终于得到了片刻的舒缓。
更让莉亚心里发毛的是，林薇安镜片后那双总是冷得像深潭底部的眸子，此刻投射过来的目光里，那层厚重的审视和探测冰壳，似乎……融化了一丝缝隙？ 里面透出的，竟然是一种……接近“安心”？ 或者说，“任务达成”、“放下心来”的感觉？
“你知道就好。”林薇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 和她之前任何一次说话的语气都截然不同！不再那么冰冷刺骨，不再那么充满金属的颗粒感和压迫感，反而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被轻轻地放到了地上，带着一种疲惫的肯定。
莉亚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她知道什么了？！她到底以为我知道什么啊？！
这诡异的“安心感”不仅没有让莉亚感到一丝安慰，反而在她本就摇摇欲坠的精神防线上，凿开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灌入了比之前更猛烈、更刺骨的寒冷！
她想尖叫！想抓狂！想摇着林薇安的脖子问清楚她到底以为自己明白了什么？！
任务目标是什么？！怎么阻截？！畸变体是什么鬼？！清剿是用扫帚还是用导弹？！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唯一知道的只有那个鬼名字而且根本不懂是什么东西啊！！！
但她的身体，她的嘴，此刻却僵住了。
林薇安那副“终于达成目标”、“你真上道”的欣慰表情，像一层无形的、更加坚固的牢笼，瞬间将她刚才冲动欲出的坦白狠狠锁死在了喉咙里。
她甚至失去了开口纠正的勇气和契机。
完了。
彻底完了。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要去做什么，不知道将要面对什么，甚至连林薇安刚才那诡异安心的原因也完全搞不清楚……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啊……
林薇安那抹难以察觉的“安心”弧线尚未完全从嘴角褪去，她已重新恢复了那掌控一切的神情。她的指尖在终端屏幕上轻轻一点，清脆的“滴”声在短暂的引擎轰鸣间隙显得格外刺耳。
她的声音平稳中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意味，仿佛莉亚的承诺是某种神圣契约的最终盖章。“那么，接下来就交给你了，莉亚小姐。”
“已确认坐标锁定，定向投送完成。任务区域：纳吉尔法区块南端边缘区。”
话音落下的瞬间！
车门被从内侧狠狠弹开！刺骨的夜风和喧嚣的噪音瞬间狂涌而入！
几乎在车门大开的同时，林薇安的身体已经像猎豹般优雅而迅捷地弓起、前冲！她甚至没有再看莉亚一眼！黑色的衣摆在强风中猎猎作响！
前排那个影子般的驾驶员几乎在同一毫秒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和林薇安形成完美的动作同步！两条黑影如同鬼魅般，“唰”地从敞开的车门——林薇安从莉亚身边，驾驶员从前门——精准无比地翻越而出！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落地时几乎只发出两声极其轻微、瞬间就被风声和引擎声吞没的“嗒嗒”轻响！
已经陷入暴走的车内瞬间只剩下莉亚一个人！
快到莉亚脸上的笑容甚至还没来得及转换——那笑容依旧僵硬地贴在脸上。
在一个油门爆死、如同脱缰疯马般冲向未知障碍的车厢里。
莉亚此刻的心情却意外的平静。
身体随着疯狂的颠簸晃动，手臂却像是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极其缓慢地探进自己皱巴巴的卫衣口袋深处。指尖触碰到那熟悉的、廉价的压扁硬纸壳盒子。她将它摸了出来——仿真香烟巧克力。印着劣质棕色雪茄图案的包装，比上次那根更破旧了。
手指有些颤抖，却不慌不忙地“弹”出一根完整的、裹着廉价锡纸的“巧克力香烟”。
“起码现在或许不用去工作了？”
轰——！！！！！！！
震彻整个纳吉尔法南端寂静的、远超引擎嘶吼的巨响猛地炸开！金属以超越人类感知极限的速度扭曲、碎裂、挤压！玻璃粉末在狂暴的能量冲击中飞溅！巨大的冲击力像一柄无形的攻城锤，瞬间凿穿了车厢内脆弱的一切！
车外。
只剩下撞击中心腾起的惨烈烟尘和四处飞散的金属碎片。廉价巧克力的碎屑混合着飞扬的尘土，弥漫在冰冷僵硬的空气中，带着一丝令人作呕的甜腻和死亡的硝烟味。
莉亚失去了意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