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的背景是离别」

作者:Ed1c24 更新时间:2025/6/9 15:53:50 字数:4940

我第二次见到妹妹,同样是在晃着倦怠的白炽灯光的医院病房中。

空气里弥漫着刺激的消毒水气味,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拨弄着指针,身后走廊传来各式各样的脚步声,说话声,哭声。这样子大概会给房间内的病人造成困扰。我关上病房门,铺天的静默便向房间内席卷来。

近门床上躺着的是一位枯槁的老人,他合着眼,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能揭示他生命的存在。中间是一张铺满军绿色绒垫的空床,再向阳台边缓步抬脚,就能走到这间病房第二位病人的床前。

留给我的只有侧脸,垂下的头发刚好触碰到床上人的肩膀。以父母性格来推测这位身穿蓝白竖纹病服的病人大概是天然卷,两侧的鬓发恰好的修饰了圆润的脸蛋,与其说是美女,倒不如说是可爱。

恍惚无神的目光被脚步吸引,从窗外转移到我的身上。我有看到她眼中的迷茫错愕与不知所措,不过想来此刻我的脸上应该也是这样的一番光景。

面前人拱起双腿,环抱住膝盖,露出白净的不像话的小臂。顺势又将脸埋在膝盖上的被子上,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蜷缩成一团保护自己的刺猬,应该是这样没错。

尽管彼此之间再没见过面,但就是有这么一股直觉,或者也可以说是血缘的奇妙共感?虽说我并不知道此刻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总之,这就是我的妹妹了。嗯,是我的妹妹。

名为妹妹的生物用着谨慎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这种被审视的目光让我很不自在,使我联想到被当成珍稀动物的糟糕回忆。

充斥着戒备的举动划开了一道深深的沟壑,妹妹与我站在两端。从半开的阳台窗户溜进的风跑过病房,掀起了几缕妹妹的鬓发。稍显强劲的风力压迫着妹妹不得不眯起眼,稍稍低下头去。

缩成小小的一团,和七年前没什么差别。那个浑身通红皮肤皱巴巴头顶毛发稀疏成天以哭声做伴奏歪在母亲怀里的生命,也已经成长到和我类似的模样了。

薄如蝉翼,弱不禁风。初见对妹妹的评价至今仍然适用。总感觉像一块易碎的玻璃,有数不清的危险会伤害到她。

关上阳台的窗,我在床边的木椅上坐下。与门边老人的床头不同,上面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其他慰问品的存在。想来也是,说到底我应该是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来到这里的访客,如果不算上那些医生和护士小姐的话。

不清楚病人的喜好,于是我准备了最无趣却也最不容易出错的水果。

“要吃苹果吗?”

音量应该是没那么大,不过还是惊动到了小动物。有看到妹妹的瞳孔在一瞬间扩大,她转过脸来和我的目光碰上,两秒后又埋下头。

被子下覆盖的双腿不安的动来动去。

“好……”

从鲜艳的大红塑料袋中拿出一个苹果,犹豫片刻后决定顺手带上抽屉中的小刀。在阳台上的洗漱台上清洗一遍后,开始慢慢的削起苹果皮。

虽说平常我并不会这么做。

重新在床边坐下,将削好的苹果递给妹妹。妹妹她怯生生的接过手,随后一边紧盯着眼前的被子,一边小口的啃着苹果。

借此总算是有一小段可以放松的时间。

我长舒一口气,操办父母的葬礼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刚刚结束所谓头七的仪式,就收到医院传来的妹妹醒来的消息。于是现在,我出现在这里。

这是一座不幸的城。即使我从不关注所谓时事,也在耳闻中了解到已经经历数次连绵不断的地震的事实。一周前,脚下的土地再度发生暴动,像是一位叛逆期的孩子,呼啦呼啦的打碎一座又一座的乐高积木房。数以万计的人在此永眠,妹妹和我的父母也在其列。

万幸的是妹妹只是受伤加惊吓过度晕了过去,我还不至于成为孤家寡人,虽然说起来都没差。总之我从万里外的学校赶回,抗下了这些从天而降的责任。

接近一周都没能好好合眼,被压力胁迫着,甚至没时间留给我悲伤……其实悲伤是骗你的。

不加修饰的说,我没有任何感觉。

和家人的记忆在七岁那年断片,破碎的线路追忆到从前,致使过去那些本就不丰富的回忆蒙上猪油般模糊的滤镜。

父母是航天领域的专家,作为被寄予厚望的我,从小便接受严苛的教育。走到哪都有“喔!你是■■和■■的儿子吧!真厉害!”的声音。

如果不出意外,我会接过他们的衣钵。这无关于我想或不想,而是对于作为“我”而存在的我来说,只有这样才能彰显出我人生的价值。

成为一名航天领域工作者,为向宇宙进步而发热。这便是支撑着我人生存在的目标。

后来,七岁那年,妹妹出生。

同年,科学研究者们得到了这个星球快完蛋的恐怖推论。各种因素推动下,有关向太空进发的企划被提上日程。父母被召回,因妹妹年龄太小于是他们决定带上妹妹一起去往研究所。

那天下午的阳光究竟有没有那么碍眼,已经记不清了。总之母亲的手在我头上停留了很久,父亲怀里的妹妹捧着奶瓶,乌黑发亮的眼睛好奇的注视着我。我沉默着,直至世界中只留下动车远去的背影和悠悠绵延的汽笛声。

一别就是现在。

其实倒是没怎么亏待我,每年都能收到一大笔足够我生活十分滋润的钱。我这样独自生活着,长大着,考入全国航天专业最好的大学,只是没想到十几年前的那一幕,就是和父母最后的画面。

时间和距离冲淡了一切。我反倒有点庆幸。与其被成吨的悲痛埋没,还是现在这样单纯疲倦的状态更为美好。

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下来,就会一发不可收拾。仰头闭着眼,直到“哐”的苹果核投进垃圾桶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妹妹怯怯的缩回被子里,一声不吭。

“是说,应该你不太记得我了吧。”

记忆是位很不负责的小姐。就连我对过去的回忆都是那样的模糊不清,妹妹不记得我自然也是合理,毕竟那时她还很小。

“……小时候的事,记不清了。”

“说来也是。”

我的视线越过病人,透过布满裂缝和灰尘的玻璃窗,看向仍旧灿烂的明媚日光。

“要推你出去走走吗?”

“好。”

于是我将墙角的轮椅推来,扶着妹妹下床。手心刚刚接触到妹妹小臂的瞬间就感受到一阵冰凉,妹妹的动作僵硬了几分,最终还是艰难的移动到轮椅上。

“这里的景色还真挺不错。”

我推着轮椅,另一手举起阳伞。鹅卵石嵌成的小路旁盛满了雏菊,嗡嗡的蜜蜂一行伴奏着,头顶层叠的树叶将阳光切成斑驳的影,一簇簇的流苏垂在枝头。

“可以凑近一点吗?”

妹妹的手指向身边茂盛的雏菊。我“啊”了一声,对妹妹突然的说话有点惊讶,但很快的平复下心情,推着妹妹一起靠了过去。

“你很喜欢小雏菊吗?”

“好好看。”

“是还挺不错,这样成群的一大片一大片聚在一起很美。”

妹妹伸手捧住几朵雏菊,我还没怎么看过妹妹这么认真的表情。

“第一次见这种花么?”

“嗯。”

“雏菊应该很多公园都有种吧。这种花很好养活的。”

“是这样啊。”

“你不怎么出门玩么?”

“爸妈……都很忙,没有时间。”

“啊……还挺像他们的作风的。”

我挠挠头,不是很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

“那和朋友也不出门吗?”

妹妹小心的,抚摸着柔嫩的花瓣,阳伞制造的阴影叠在我们身上。想来这应该不会影响到我的听力,所以问题的答案大概就是沉默了。

“……你没有什么朋友么?”

“嗯。”

妹妹放下手中的花,收回前探的身子,重新靠在轮椅上,像是谈论的人并不是她自己。我莫名有些愤懑,凭借妹妹的条件,一定会很受欢迎,至少肯定是比我要和别人更合得来些。

这般想着,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广场的入口。离夜晚还有几小时,有不少的小贩早早开始了工作。

“尝尝这里的冰激凌吧。护士小姐有说不能吃这些东西么?”

妹妹摇摇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

“护士小姐有让我们早点回去。”

我从小贩手上买下两支冰激凌,递过一只给妹妹。看着专心品尝的妹妹,心里终于是松一口气来,于是我开口问。

“那要回去么?”

妹妹抬头看着我。

气温不算热,但是这样盯下去冰激凌肯定会很快的化掉。

妹妹抬头看着我。

我移开目光,自顾自的吃着我手里的冰激凌,要是化的满手都是就麻烦了。

妹妹抬头看着我。

妹妹还真是眨都不眨眼,我大概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是从身体和心理等各个角度来说我都很难迎合妹妹的想法。

妹妹抬头看着我,然后。

“……还可以陪我逛逛吗?”

意料之中的开口。我扣了扣自己的脸颊,解决完手中的冰激凌后,掏出纸巾擦了擦妹妹沾上冰激凌的手。

“……那等你吃完,我们再去走走。”

言语系统拒收了头脑和身体的指令。

好像就是这么一回事。妹妹脸上绽出盛开雏菊般的笑容,时间从此刻开始缓速,我破天荒的在几天内走遍一座陌生城市的许多地方,和妹妹一起品尝各种各样的食物。妹妹笑的愈加的频繁,每每看到妹妹的笑脸,心里都会涌起异样的感情。我更觉得长大后妹妹一定会特别受欢迎,但是,长大啊。

妹妹是要长大的。

我递过削好皮的苹果给妹妹,妹妹坐在床上安静的看着书,尽管我不忍心破坏这氛围。

“爸妈的事你应该知道吧。”

妹妹翻书的手慢了半拍,嘴里咀嚼着苹果含糊不清的应了句“嗯”。

“有没有听过姑姑?”

“有一些印象……爸妈好像提到过。”

“姑姑说愿意接你去她家。”

“姑姑?”

“嗯嗯,大概今天下午姑姑能到医院,到时候你和姑姑聊聊?”

妹妹合上书。

“你呢?”

“我么?大概过几天就回学校那边,我在那里有租房子。”

妹妹没有说话,将苹果核丢进垃圾桶后侧身躺了下去。

“喔……”

“那中午想吃什么?”

“……随便吧。”

“随便很难办的。”

“那就面条。”

我得令,下楼去买午餐。等我再推开病房门时,便看见了端坐在床上的妹妹和坐在床边的姑姑。

“你们先聊吧。”

和姑姑打完招呼,我放下买好的午餐。看了眼安静的低头抿唇的妹妹后,转身离开了病房。

漫无目的的闲逛着,又走到了那个公园。不是因为什么其他的原因,只是因为这是距离医院最近的公园。

雏菊还是那样热烈的舞蹈,我在公园路边的长椅上坐下,感受着夹杂着干燥泥土气息的温热的风。

今后大概也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了,一旦回到那里,我就要面对毕业与工作的压力。

父母离世,我才更应要做的更好。

我不是一个能担责任的人,仅仅是完成父母和他人的期待就已经竭尽我生命的一切。姑姑愿意去照顾妹妹,对我来说应该是一件好事。我想我承担不起妹妹的人生,妹妹的未来还很长。

回头想来,这几天的经历像是一场短暂的梦。虽然身体上确实因东奔西跑而感到疲惫,但是不可否认的在这几天中我好像触碰到某些东西。

尽管只是模糊的触碰到。

这些东西对于此时的我来说,还很难理解。要彻底弄清这些事会是一个很漫长很漫长的过程。

太阳沉入楼顶,至少一个下午的时间是不足以让我明白此为何物。

收回发散的思绪,我再度回到妹妹的病房。

妹妹安安静静的坐在床上,垂眸盯着自己的手指。姑姑怜惜的看着妹妹,左手轻轻抚摸着妹妹的头。我对姑姑招了招手,一起走到了阳台。

“你们说好了吗?”

“大体应该没问题,只是小姑娘一时间有点很难接受。”

“……妹妹她麻烦您了。”

“哎,哪里的话。你爸他天天忙的要死,当年你又死活不愿意来我这,搞得我倒是愧疚的很啊。”

“没有没有……”

“不说这个了,你什么时候回学校?你在那边还很忙吧?”

“明天的票,明天就走。”

“这样啊,那和妹妹好好再待会吧,以后有时间多来我这看看她。”

“嗯嗯我会的。”

“那我就先走了,你们好好聊会。”

暂时送别姑姑后,我重新坐回床边的椅子上。妹妹转了个身侧躺下,只留后背对着我。

“你明天就走吗?”

“偷听可不是好习惯啊。”

“是你们声音太大了。”

“好啦,在姑姑那里要听话,就先别想那么多安心睡吧。”

妹妹真的没有再多说话,我稍稍松了一口气,妹妹很让人省心啊。

沉默的氛围加速了时间的流逝,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天空中闪烁的星星也逐渐地闭目休息。听着床上人越来越平稳的呼吸,我最后看了看妹妹的侧脸,从椅子上站起了身。

这段故事就会这样结束。我起身回到了学校,毕业后进入父母工作的公司继续他们未竟的事业。妹妹在姑姑的照顾下成长,然后开始属于妹妹自己的更为精彩的人生。

但是。

“哥哥——”

我站在了原地。

人们刚出生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大部分会是爸爸或妈妈吧。有关我自己小时候的事已经记不清了,不过妹妹出生的第一句话绝对不是哥哥。说到底,这大概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听到所谓“哥哥”的称呼。

是“哥哥”啊。

我的鼻尖有点发痒。

我只是做了正常人都会做的事情,去照顾病人,去带她体验平凡无奇的事情,却在不知不觉间,有了种善尽兄长职责的感觉。

时间总是会在日复一日的日子里不断的溜走,不论我如何选择,它都会这样照常流逝。今年的春天,我和妹妹一起度过,这样的感觉也还不错。

“我想和哥哥——一起生活。”

看着有着圆弧形眼眸的妹妹,不这么做就会后悔,所以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妹妹的瞳孔放大,好像很意外我的决定。只是那份意外很快的被星光拭去,只在妹妹眼角留下了点点亮光。

妹妹笑了。

眼角下垂,嘴角上扬,甚至腰都笑成一道弧形。

我第一次看到妹妹这样的表情。

我大概抓住了些什么,或许这算是命中注定。那团模糊的东西对我而言还是太难理解,但至少,我已经抓住了它。

没必要担心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在将来的日子里,在余下的人生中,我会有数不清的时间去弄明白那为何物。

我如此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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