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力三级,是西南风。
天气晴朗,手机上的软件显示今天的空气质量为优。
空气的湿度无法用皮肤估测。
“虽然耽误了不少时间,但这是最后一单了,早点送到收工吧。”
收起纸笔,扭动车把,我驱使自行车走上公路。
我有一个习惯。
喜欢记录当天的天气状况。
原因是什么?我是一名名义上的邮递员,这份工作说白了就是社区里的义工,负责将汇总到社区邮局的信件派送到家家户户的邮箱里,免费的那种。
作为回报,社区将会把我的表现上报给我就读的高校,以此赚取学分。
你说这不构成理由?
无聊还不能构成理由吗?
好吧,其实是因为有人要求我这样做啦。就算是无聊透顶,正经人哪会天天像一个记录员一样记录天气啊。
“前方直行,前方直行,前方五十米后右转。”
自行车自坡道俯冲而下,两侧生风。
行驶在熟悉的街道中,没有人能限制我的速度。
好,闲来无事,现在是问答时间。
请问:为什么在信息化的现代我们社区还在坚持使用老式的实体信件投递方式呢?
别问我啊,我哪里会知道。
因为是老年社区?
管他呢。
问答时间结束,因为我已到达目的地。
“真是的,为什么会是这儿啊。”
反复确认着信封上的文字,来回扫视眼前这座建筑物,一股不靠谱的情绪自心底油然而生。
可是信封上白纸黑字写的明明白白。
很可疑啊。
可疑在哪里?
因为这里毫无疑问是我家。
信封上写着:“收件人——吴索渭。”
是我的名字。
总之先把信塞进邮箱吧,派送完毕后到社区中心报告过才叫完工,否则就是我渎职。
很麻烦不是吗,因为这个我不得不强忍住好奇心。
怀抱着不甘,我再次跨上自行车。
“吱——呀——”
就在此时,邻居家的房门打开了,一个容光焕发的老头从房里走了出来。
老头姓钱,叫甚不详,我一般称其“钱大爷”。
这个钱老爷子据说是一位老艺术家,年轻时不知道惹了多少姑娘喜欢,却死活不愿意成家,目前生活状态仍是单身。
钱大爷喜欢在前院种些蔬果,成熟后把红红绿绿的一大堆送给我。每次送信路过家门口,只要钱大爷有站在他那片小菜园里,我就会收获到他热情的问候。
“索渭啊,今天也精神得很呐!”
而今天,这样一个人却没有露出笑容,甚至没有向我搭话。
他就这样望着我家的邮箱,眼睛仿佛在看着远方。
那是一个哀伤的眼神,类似的眼神曾经出现在出席父母葬礼的我身上。
为了避免共情,我别开目光,不让那份悲伤传染。
钱大爷为何要露出那样的眼神呢?原因我是知道的。
片刻后,我的听觉捕捉到房门关闭的声音,大概是钱大爷又回房了。
可惜啊。
我为大爷菜园里没有得到充分照料的植株感到惋惜,同时也为他寸草不生的头顶感到惋惜。
毕竟人的悲伤并不相同。
临走之际,家门口的邮箱再次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不知道你们是否听过一句话:珍惜第一次下定决心的自己,不然将不会有第二次下定决心的机会。
现在的我就是类似的情况。
也许终于还是被钱大爷的情绪感染,也许是心里的求知欲战胜了程序对我施加的路径依赖,总之,我的双腿被锁在原地,再也无法移动了。
我知道如何去解决当下的困境,于是将右手伸向邮箱……
怎么说呢,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寄给自己的信,说不激动肯定是假的。
我倒是不用思考如何用最完美的方法将里面的信件取出而不弄坏外层的信封,因为信封本身就存在着一处破洞。
事先声明,这个洞可不是我搞出来的。
“保……”
一点一点将纸张抽出,完整的五个大字映入眼帘——
“保险协议书”
是一份人身意外保险,保险受益人那一栏写着我的名字,而被保险人那一栏则赫然是……
我的妹妹。
在看到那三个字的同时,难以抵挡的苦痛爬满了我的心房。
阳光刺眼的天空,流淌的汗水,烦闷的蝉鸣,无力垂倒在家门口的绿植,以及手中这份保险单……无一不在逼迫着我拾取这段回忆,蚕食着我被乌云覆盖的记忆。
不久前,我与唯一的家人——我的妹妹天人永隔了。
这不是一件值得宣扬的事,这个世界无时无刻都在发生着痛苦的离别,那份生命的逝去也不过其中之一。
但……我将再也无法见证她的笑容,这可真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在人人幻想的梦中世界,会有花儿见证着生命的流逝吗?
带着回忆,处于呆滞状态的我无意中走到家门前。
天上的神明大人啊,如果您真的存在的话,就请赐予我打开这扇门的勇气吧!
“……”
神明大人没有回话。
也就是说,我只能靠自己。
“……”
我很狼狈对吧,放到把手上的右手竟然不住颤抖。
那么,就在心里为自己打气吧!
这点困难可难不倒我——
难不倒我——
我做不到。
我没有从正门尝试进入家门的勇气。
明明是自己家来着……
啊啊,今天的阳光原来有这么炽热吗?
“走后门吧。”
折中后的决定是从家里常年不上锁的后门进入。
打败我的是门锁,不是房子本身——我在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
“我这样跟个贼有什么区别?”
一边吐槽着,一边偷偷回到家中。
一成不变的光景,我早已习惯。
没有空调扇叶转动的声音,也没有书本翻页的“莎莎”声,看样子是无人在家。
现在是暑假,平时这个时间点我和妹妹应该都不在家才对,而我却偷偷回来了。
这个家是我们的父母留给我和妹妹的,就跟世界上的绝大多数孤儿一样,我们的父母死于事故。只能说好在他们趁着年轻狠狠努力过一把,才能为我和妹妹留下这样一栋对两个人来说过于宽敞的大房子。
对于我们那对双亲,我一向是没有什么好感的。事故发生前,我和妹妹就已经处于被放养的状态,几乎不见那两个人回家;事故发生后,医生在他们的遗体中发现了使用药物的痕迹。这样的两个人从世界上消失很难说是命运使然。
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在他们的葬礼上落下了不争气的眼泪。
“男子汉一定要为他人而活,而且必须活的顶天立地!”
从我记事起,那个不争气的父亲就一直这样教育我,无法得知他死前的弥留之际脑海中是否会有这句话回响。
那天是一个大阴天,风力三级,空气湿度……
“哥哥,我们怎么办?”
葬礼上,哭干了眼泪的妹妹曾经这样问我。她的眼中没有光彩,我迷失在那空洞瞳孔中找不到方向。
“我们……回家。”
“可是家已经没了。”
“……”
在年幼的少女眼中,父母就是家庭的象征。
我又何尝不是那样认为?
但现实它就残酷在……此刻必须由我去否定它所定义的一切。
“不,家还在……只要我还在,只要你还在,只要……”
当时我究竟胡乱诉说了多少呢?直到妹妹在我的怀中沉沉睡去,我那麻木的双唇仍在开合。
第二天,我们拿到了父母留下的遗产。被称为“家”的房子以及一笔资金。
幸运的是那时我的年纪已够到了参加工作的标准线,凭借父母留下的钱款以及打工赚来的一些小钱,我和妹妹的生活能够正常进行下去。
可现在一切都毁了……
对着虚空叹气,标注着回忆的事物在视野中格外惹眼。
比如这张挂在门背后的日历,就被灌注着思念。
与一般的日历不同,上面全是我和妹妹用笔写下的文字,密密麻麻。
“一号 天气晴 东风一级 空气清新 适合出游”
“二号 天气多云 无风 空气中有微量尘埃 宅家”
……
“十四号 大雨 风能吹倒椰子树 空气湿度高 在家打盹吧”
然后是今天的那一格——十五号,还没有笔迹。
“哥哥,从今以后我每天都要在日历上标注那一天的天气。”
某天,妹妹没来由的带回一本日历。
“为什么要做多余的事,想查询过往天气的话,翻翻天气预报不就行了?”
“因为……”
少女的眼中浮现出勇气的光芒。
“不想忘记那一天的心情……我想随时告诫自己——一定不要忘记前进!”
“好,我和你一起。”
自此以后,我就养成了记录当天天气的习惯。
不论晴雨,妹妹晚饭后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在日历上留下当天的笔迹。
这么多年,日历换了不知道几本,少女那认真的身影却仿佛始终都没有离开门口,我怀念着那些场景。
跟在日历其后,又一样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
茶几上摆放着一张乐谱。
标题是:对不起。
那是她最喜欢的乐谱,每天清晨这首歌的旋律都会被百灵鸟般的嗓音送到我的耳中。
其中渊源……还要从我刚刚成为社区邮递员那时说起。
“从今天开始,我要开始在社区工作了。从今往后,你可以随时在街区看到我送信的身姿,好好期待吧。”
当时,我的行为曾引起妹妹的不解。
“可是哥哥,那不是一份没有报酬的工作吗?”
“是那样,不过谁叫我是滥好人呢哈哈。”
“哥哥好帅!”
不过很快便得到了她的理解。
“那我出发啰,记住不要给陌生人开门哦。”
“我不是小孩子啦……”
第一份工作,是给住在隔壁的钱大爷送信。
当时,钱大爷给我们的印象还是一个沉默寡言,看起来很难相处的倔强大爷。虽然从不同渠道打听过他的风流事迹,向往过他那在远方的青春,但那种生人勿近的氛围还是阻断了我们与他的来往。
“……”
钱大爷从邮箱取出信件后,一声不吭就回到家里。
第一天工作,所以需要派送的信件理所当然也只有一封。
我向社区中心提交完信息就立刻返程,没用多长时间便又站在家门口。
恰在此时,钱大爷家里传出了异常的响动,听起来是有什么被摔碎了。
我没多想就敲响了钱大爷的家门。
无人回应。
我改变敲门的方式,像一名催债的黑帮分子粗鲁地猛砸可怜的门。
依旧是无人回应。
暗叫一声不好,我拨打了急救电话。
“男子汉必须活的顶天立地!”冥冥中,父亲的训诫从过去的时间线袭来。
一股热血涌上心头。
我不顾别的,抄起钱大爷堆放在前院的种植工具,从外部破开窗户。
屋内,钱大爷脸色铁青的倒在地上,手边是那封还未读完的,从远方捎来的书信……
喂大爷吃下疑似急救药品后,医护人员刚好赶到,那时我还不知道大爷究竟是承受了多大的打击,才会突然病倒。
生死一线,钱大爷靠自己撑了过来。
大爷从医院康复后,妹妹让我代笔写了一封道歉书,内容大概就是对不经同意闯进他家里感到抱歉,以及……我喂他吃的那颗急救药竟然是薄荷糖。
我是第一次见往药瓶里装薄荷糖的人。
“你们兄妹俩拿这玩意过来干嘛?”
钱大爷家门口,妹妹怯生生地躲在我身后。身为家里的顶梁柱,我鼓起勇气向他说明来意。
“哈哈哈哈——”
钱大爷笑着接过我们的道歉书,几天后我们家门口多了一箩筐蔬菜和一张乐谱。
妹妹想破小脑袋构思的“对不起”被大爷改编成了一首歌。
一首在忧伤中带着明快的,矛盾的曲子。
不过妹妹她喜欢这首歌,受到她的感染,后来我也渐渐爱上这首曲子。
之后就是我熟知的大爷了。
一段时间后我曾向钱大爷提起此事。
“傻小子,那时候没有你叫救护车我哪有命活啊。”
“记住,身为长辈——最反感的就是受到年轻人过分的关照,别不把自己当回事啊。”
今后会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不要让我失望了——他像教训自家晚辈一样教训着我。
“歌好听吗?”
最后他以天真搪塞过现实的灰暗。
我时常会想,这首歌真的是写给我们的吗?
也许,是写给那封信的主人——钱大爷那名被战争害死,埋骨他乡的孩子的也说不定。
写给死者的歌,终究得由生者歌唱。
说到生死……
我再次举起那份保险协议书。
端详,从上到下。
“……”
隐约记得是上个月发生的事情。
“这是什么?给我一个解释。”
从妹妹留在餐桌上的笔记本里发现了一张署过名的保险单。
我久违的生气了,如一名严父一般呵斥着倔强的少女。
“……”
妹妹用双手紧紧攥着裙摆,不敢与我对视。
意识到自己的态度问题,我装作轻松的样子重复了一遍质问。
“因为……”
少女的回答给我的心灵迎头一击。
“因为想让哥哥幸福。”
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哥哥总是……眼里只有别人。为了我哥哥牺牲了太多,要是哪一天我也不在了,哥哥一个人也能生活下去吗?”
我扪心自问,不能。
“我想给予哥哥一个人也能活下去的勇气,所以……我就自制了这个。同时,我想鞭策自己早日帮上你的忙。”
“还有……你是我唯一的家人。”
啊啊,我早就该猜到的。
毕竟,这名少女……她是我的亲妹妹,是和我一样的滥好人。
不过有一件事你搞错了,我的妹妹。
“抬起头来,哥哥不会责怪你。这张保险单是你的自制啊,真了不起。”
“虽然这次不会责怪你,但下次可就不一定咯,不要做类似的事。因为啊……哥哥我其实已经很幸福了,只要有你在家。”
说着,我撕毁了妹妹的心血。
我撕掉了它……我明明撕掉了它!
那我手上这张……又是什么?
我彻底慌了神。
“哥哥,如果哪天我们再也无法相见,我就再画一张保险单寄给你。”
妹妹的声音,仿佛潜藏于这座房子的每个角落。
“那时你可要好好保留哦。”
呵呵……
是啊,我清醒了,我在这一瞬间清醒了。
我和妹妹“已经天人永隔了”。
至此,我已不再想逃避。
但在离开之前,我还有最后一样东西想见一面——
那是一张我们兄妹——以及已逝父母的家庭照。
照片几年如一日,笑容被永远定格在那一刻,而照片上的人却一个接一个离去了。
我挣扎着向墙上的照片伸出手……却无法抚摸到任何人。
哈,终于要到头了吗?我看向到达临界而崩溃的保险单。
回答我的,是一阵急促的足音。
“哥哥?”
回过头去,那张我朝思暮想的面容此刻竟出现在门口。
阳光洒进屋内,可爱的少女在恍惚中迈开步子。
我的妹妹……我还以为我们再也无法相见。
我向前,迎接这道梦幻的身影。
然后就这样,妹妹的身体……穿过了我的身体。
“我的错觉吗?哥哥……”
少女自言自语,很快就被眼泪打湿了眼眶。
我在这里哦,哥哥就在这里,不是你的错觉。
“呜呜……不行!约好了一个人也要好好活下去的,为了哥哥我必须坚强。可……可是……为什么眼泪,无法……呜呜呜……”
不对哦,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自己。
我的妹妹,不管长多大都好像离不开我啊,真的能放心离开吗?
但她可是我的妹妹,我的骄傲啊!
果然,妹妹她用袖子擦干了泪水,停下哭泣。
“哥哥说,不喜欢看女孩子哭鼻子的样子,我不能被哥哥讨厌!”
她拍拍脸颊,学着照片中自己的表情笑了出来。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给她一个拥抱。
哥哥很想留下来,但现在我只能前进,去到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不要担心,爸爸妈妈也在那里,哥哥不会孤单。
你真的很了不起,我坚信,就算没有我,你的人生也会是五光十色吧!
然后,然后在你光明道路的前方,我会永远守护在那里。
永远,永远,我会永远守护你,就让我这个不成器的哥哥成为你幸福的基石吧。
拜拜了,我的妹妹!今天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我将不留遗憾,离去。
拜拜了,虽然才说完你好就不得不说再见。
愿你的夜晚常伴夜莺的诉说。
愿你的大海由清风终年轻抚。
愿你……该说再见了。
我踱步到门口,这次是正门。
还有……最后最后一件事。
不要忘记啊,日历——
今天的天气——
风力三级,是西南风。
天气晴朗,手机上的软件显示今天的空气质量为优。
空气的湿度无法用皮肤估测。
是个好天气!
适合出行,以及——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