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历378年，秋日的晨光，稀薄得如蝉翼一般，泼洒在橡木村的屋顶上。十六岁的里昂·克雷斯特在这暖意中醒来，昨天深夜还在铁砧旁劳作的酸涩感又悄悄爬了上来。
他坐起身，揉了揉僵硬的脖颈，目光不自觉投向了墙角。在旧破布下，静静躺着一个东西——一个奇怪的头盔。
那既不是帝国军用的制式盔，也不是出身显贵之人定制的装备。它通体乌黑，散发出不祥的气息。头盔表面刻满了细密、扭曲、难以辨识的符文，它们盘绕交错，透着一股源自蛮荒的恶意与仇恨。
这件“宝贝”据老威廉所述：是由一位受诅咒的骑士遗落，里面封存着某种极其可怕的存在——一个渴望自由的邪神，当有人带上头盔时，邪神便会夺走携带者的意识，从而取代他。
老威廉每每提起，那张被炉火熏烤到黝黑的脸便会笼罩上一层阴影，“永远别碰它，孩子，永远别让那东西靠近你的头。否则它会将你吞噬，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此刻，头盔静静躺在阴影里，无声地散发着寒意。
只是对视了几眼，里昂便打了个寒噤，虽然他对此并不相信，但这散发寒气之物，还是迫使他迅速移开视线。在床上清醒过后，里昂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屋外，村庄仿佛刚刚苏醒一般。村民们把新割的牧草摊开晾晒，不远处的取水点时不时传来水桶碰撞井沿的声音，村里的女人们开始了新一天的劳作。而铁匠铺的方向，沉重的敲击声已经响起——咚！咚！咚！——那是老威廉在锻打一块犁铧。
里昂快步走向铁匠铺。铺子里热浪滚滚，炉火映得四壁通红。老威廉赤裸上身，结实的肌肉随着每一次挥锤舞动，虽然他已年过半百，但手中的力道仍不减当年。他瞥见里昂进来，布满汗水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下巴朝炉火旁努了努：“火候差不多了，小子，钳稳！”
里昂应了一声，随即抓起铁钳，夹住炉膛里通红的铁块。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他屏住呼吸，一口气将它端到铁砧上。老威廉举起手中的大锤，夹杂着风声狠狠砸落！
“铛——！”
随着刺耳的碰撞声，四处散发的火星从落锤处飞溅出来，有几颗不慎溅在里昂裸露的手臂上。他咬着牙，纹丝不动地钳紧铁块，配合老威廉的动作，一点点看着它被锤打延展。
汗水很快浸透了里昂的衣衫。老威廉每一次重锤落下，都仿佛是在捶打自己的人生。这就是他的生活，铁匠学徒里昂的生活。枯燥、乏味，但踏实。在这个帝国与兽人血腥拉锯的边境上，能享受这份安宁，难得可贵。
“好了，淬火！”老威廉喘着粗气，声音有些沙哑。
“明白了师傅。”
里昂听罢立刻将锻打完成的铁块夹起，投入旁边的水桶中。
“嗤啦——”刺耳的响声过后，浓密的白烟瞬间腾起，模糊了俩人的面容。
“吃完午饭后，把村里那几家钝了的镰刀磨好，莉娅那丫头还在山上采药，也许她回来时你能顺道撞到她…”嘱咐完后，老威廉放下大锤，抓起墙上的破布胡乱擦了把脸，目光扫过里昂，声音低沉了几分。
“话说你小子，是不是还约人家晚上在老橡树那儿见面？可别让她久等了！”老威廉挑了挑眉，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你偷偷用废料团的东西别以为我没看见，我虽然人老了，但眼神儿可没老。”
提到莉娅的名字，里昂心头莫名一跳，一股暖意流入了他的心中。
莉娅，那个有着麦田般金色头发的女孩，是他的青梅竹马，也是老威廉的干女儿。自打里昂记事起，他们便时常在一起玩耍，她在里昂心里留下过许多幸福的回忆，这是他在橡木村为数不多的朋友。
想到这里，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摸了摸怀里硬物——那正是老威廉口中，用废弃铜丝制成的发饰，里昂花了整整两周的时间才将它拧成雏菊的形状。今晚，他打算亲手把它别在莉娅的发间。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啊，我知道了。”里昂低声应道，像是认栽一样举起双手。
老威廉看着里昂的样子，脸上的皱纹似乎也舒展了许多，他平日里对待里昂就像对待自己亲生儿子一样，而莉娅又是自己的养女，他们俩从小遍形影不离，感情甚好，若能撮合这队实在是天大的好事。
想到这里，他走到角落的水缸旁，痛快舀起一大瓢凉水灌下去。清水顺着他的下颌流下，落在汗湿的胸膛上。
但当他放下木碗时，一抹阴沉却浮现在老威廉的脸上。
“今年冬天…怕是不太好过。”他抹了把嘴边的水渍，声音带着一种边境居民特有的凝重，“要塞那边听说有段时间没有音讯了。库德兽人，那些似人非人的畜生一旦有了主子…爪子就越伸越长了。”
“兽人军阀，碎骨者戈鲁克？”
里昂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位兽人军阀的大名最近常在耳边响起。而老威廉的消息更是如同一发利剑，刺中里昂的心中。
那个库德兽人的战争军阀，以毁灭人类村庄为乐。他的凶名如同冬日刺骨的寒风，在这片边境的每一个角落呜咽。据说当他站在地上，投下的影子能覆盖两三个成年男性。他巨大的獠牙更是能轻易咬断骑士的甲胄，而在他那柄名为“人类灭绝者”的巨型战斧下，更是不知躺着多少具人类的尸体。橡木村离帝国军事要塞“铁砧堡”只有半日的路程，这层薄薄的屏障，在兽人的巨力面前又能支撑多久？
一种不安感席卷了里昂的内心，甚至让他忘记了晚上和莉娅的约会。
他下意识，又朝墙角阴影中的头盔瞟了一眼。头盔沉默着，那些扭曲的符文在炉火的映照下，仿佛活物般微微扭动。
老威廉顺着里昂的目光也看到了那顶头盔，他神情若有所思起来，但却没有借此多说什么，只是苦笑的叹息。
“好啦好啦，那些兽人虽然厉害，但帝国的军队也不是吃素的。”他摆了摆手，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声音里带着一些戏谑和玩味，“大人物有大人物的义务，我们底层人有底层人的责任，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里昂缩回目光，握紧怀中的发饰，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一般道。
“如果帝国没办法保护我们的家乡，那么就由我们自己来守护。”
说罢里昂向老威廉告别，抓起地上未打磨的镰刀和磨刀石，走出了门外。老威廉望着里昂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
“这娃子的性格倒是和莉娅一样，鲁莽又冲动，但这份莫名的勇气也不是常人能拥有的，哎哎…”
许久过后，炉火依旧熊熊燃烧，屋内铁锤的敲击声再次响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和不安。
阳光一点点爬高，又渐渐西斜，已然到了午后。里昂蹲在溪边，已经磨了整整半个时辰的镰刀。汗珠顺着他的太阳穴滑落到下巴。他掬起一捧溪水冲洗着磨刀石，指腹轻轻抚过镰刀的刃口，一道寒光闪过，里昂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再过一个星期就是秋收季了。"里昂自言自语道，想起父亲昨晚在火炉旁的承诺——等最后一捆麦子收完，就托城里的熟人为自己准备一把真正的铁匠锤，作为他成年的礼物。这个念头让他手上的动作更加卖力。
"磨得再快也割不断兽人的喉咙哦。"
清亮的声音如同风铃般从背后传来。里昂甚至不需要回头确认就知道身后的是谁——整个橡木村只有莉娅·霍恩会用这种带着笑意的腔调和他说话。
少女赤脚站在溪水中，清澈的溪流漫过她纤细的脚踝。她怀里抱着一大捧刚采摘的野薄荷，草木特有的香气从少女身上飘来。
"老威廉的咳嗽药？"里昂头也不回地问道，手上磨刀的动作没停，"三年了，我看那老家伙的肺都要被你腌入味儿了。"
"总比你整天摆弄这些铁片强。"莉娅皱了皱鼻子吐出舌头，浅黄色的发丝在晨光中泛着金色的光晕。
里昂露出坏笑，突然拍打水面，溅起的水花直奔少女而去。
"喂！我的药！"莉娅急忙躲开，怀里中的薄荷叶撒了几片在溪水里，顺着水流打转。
"我若能当上帝国骑士，总有亲自验证的一天。"里昂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镰刀，"到时候你就知道这些“铁片”的厉害了。"
莉娅弯腰捡起湿漉漉的薄荷叶，甩去上面的水珠："佩盖洛的骑士老爷会要你这种乡下小子？"她歪着头，仿佛一只俏皮的小鹿，"我打赌连铁砧堡的守军都不会正眼瞧你一眼。"
“你胡说！”里昂说罢又将溪水泼向莉娅，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在溪水中嬉戏起来，阳光穿过橡树茂密的枝叶打在两人身上。里昂望着莉娅被阳光照亮的脸颊，不由得期待起晚上的约会。今晚无论如何，他都会表达自己的心意。
一阵玩闹过后，两人又重新忙碌起各自的事。
"我说你，还想着参军的事吗？"莉娅蹲在溪边，突然向里昂提问道，她手指拨弄着水中的薄荷叶，激起一阵阵涟漪。
里昂听罢先是一愣，随后头也不抬地继续磨着镰刀，铁器与磨石摩擦发出的声音仿佛想要回避一般。
"下个月征兵官就要来村里了，这次征兵的数量明显比去年多。莉娅坐在里昂身边，双脚在溪水中搅动着。“你想好怎么和你父亲交代了吗。”
"北边的又一座要塞陷落了。"里昂并没有回答莉娅的疑问，只是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不知道又死了多少人。"
莉娅听罢叹了口气："你知道约里克吗？"
"隔壁村总会送苹果给我们的那位？"里昂手上的动作稍稍放缓。
"嗯，上周运回来的伤兵里就有他。"莉娅揪下一片薄荷叶，在指间揉碎，"明明和我们年龄差不多，整条右臂却没了。"
里昂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他沉默片刻，又继续磨了起来："我还记得去年在桥上帮他推车的场景，那家伙见了我们俩像遇到了救星。”
“全村上下这么多男女老少只有你俩帮了我，一定是上天让我们相遇！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是永远的朋友了！”
里昂突然直起腰板，模仿起约里克那滑稽的动作，引得莉娅一阵大笑。
“是啊，真是个奇怪的人呢~”
然而调侃过后，两人又陷入之前沉默的氛围中。
“他是个有热心肠的好人。”里昂道。“这样的人都去保卫自己的国家，同样身为平民，我不能坐视不管，总得有人接过他身上的责任。”
"是啊！"莉娅猛的站起身，激起的水花浸湿了她的裙摆。
"虽然那些在前线战斗的人很惨…但代替他上战场的为什么非点是你？今年麦田的收成很好，你父亲需要你的帮助。"
里昂默默抬起头，目光越过金黄的麦田，落在远处曾经被兽人摧毁的废弃房屋上。
"傍晚在老橡树下等我。"他轻声说，"我有东西给你。"
莉娅听罢拎起装满薄荷的篮子，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随后闭着眼睛一脸无所谓的说道："好啊，那我就期待着喽，我们的骑士大人~"
她的声音随着脚步渐渐远去，里昂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麦田中，许久才转身往自家田地走去。父亲正在给耕牛卸犁，看见他来了，用沾满泥土的手抹了把汗。
"磨好了？"
"嗯。"里昂递过镰刀，"都磨利了。"
父亲粗糙的手指试了试刃口，满意的点点头。
"磨得不错，看来你在老威廉那下了功夫。"父亲擦去手中的泥土，轻轻抚摸着里昂的头，慈爱地说道："你真的想好了吗？凭你的天赋，早晚能成为出色的铁匠，但听你说想去参军，还是让我感到意外。留在村子里当个铁匠不好吗？"
"父亲...我..."里昂低下头，看着父亲布满老茧的手掌，"我只是..."
“不用着急做决定，里昂。”父亲微笑着，俯下身捡起地上的草叉。
“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我知道在你母亲走后，你一人承担了许多。虽然我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但只有这次无论如何我都想帮你做些什么，所以不用太在意我的决定好吗？做你想做的。”
“父亲…”里昂脸上充满了感激之情，仿佛曾经的所有坎坷与挫折都在这一刻和解。
父亲望着他，总是无神疲惫的双眼仿佛有了光，他朝里昂做了告别，转过身继续投入忙碌的工作去了，父子二人虽没在寒暄，但无言的信任却胜过千言万语。
傍晚临近，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里昂换上自己最干净的一件衣服，仔细擦洗掉脸上的煤灰，对着水缸里晃动的倒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莫名的悸动朝村口走去。
穿过村舍间的土路，路过宽阔的麦田。这条路他走过了无数遍，平日里不远的距离此刻却因心中那份期待显得格外漫长。
他脑海里反复联想着莉娅的身影：她湖水般清澈的眼睛，麦田般的秀发，可爱开朗的面容，或许见面后她还会像往常一样，带着点调侃地拍拍他的肩膀，取笑他穿得像要去面见国王的傻小子。
……想着想着，他不由得露出笑容，脚步也快了几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