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瑾哥……那张最后冲回火海时的背影，又在脑子里晃。
他把她塞给叔叔的时候，手抖得多厉害啊。
阿瑾哥怕吗？肯定是怕的。
那火那么大，蓝衣服的人那么凶。
可更多的，是六花看得懂的东西。
怀瑾哥要回去找二丫姐姐，他必须得去。
徐叔叔是好人。
打谷场那三个蓝衣服的，在他手里像纸糊的一样。
她都知道。
阿瑾哥肯定觉得他护不住她和二丫姐姐，才不得不把她交给一个陌生人。
不能哭，不能闹，不能喊饿喊冷。
她不能成为负担，不能让阿瑾哥因她犹豫。
所以她要“睡着”。
可是。
装睡太累了。
比真的醒着还耗神。
而且……
六花偷偷瞟了一眼船尾那个沉默的背影。
叔叔肯定早就知道了。
他那样的人，什么看不穿？
再装下去，倒显得自己傻气。
船随着水流轻轻晃荡。
徐三坐在船尾，长篙横在膝上，没有撑。
他闭着眼，像是在休息。
六花的肚子不争气地又叫了一声。
在寂静的水面上格外清晰。
她小脸一热。
一块硬邦邦、边缘发黑的饼子，递到了她眼皮底下。
“……谢谢。”六花小声说。
接过饼子。
饼子又冷又硬，硌手。
徐三没应声，自己也掰了一小块。
塞进嘴里，腮帮子用力地咀嚼着。
六花学着他的样子，小口小口地啃。
咽下去的时候有点刮嗓子。
沉默再次弥漫开来，只有咀嚼声和水波声。
她看着徐三冷硬的侧影，心里那个念头像水草一样疯长。
阿瑾哥把她托付给他时，喊的是“前辈”。
他救了她，带着她亡命奔逃，她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这感觉……很空。
“叔叔……”她鼓足勇气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点发颤。
徐三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侧过头看她。
只是示意她在听。
六花攥紧了手里冰冷的饼子。
她深吸了一口气。
“我……我还不知道……”
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固执和认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顿了顿，像是在积攒勇气，小小的脊背挺得笔直。
“阿瑾哥把我托付给你了……我总得知道……知道恩人的名字。”
徐三看着她。
小姑娘瘦了一圈的脸颊上带着未褪尽的惊惶。
她不是出于好奇，而是觉得必须知道。
就像必须记住“清泉山”和“徐缺”一样。
他沉默的时间有点长。
长到六花的心跳又开始加速。
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唐突了，惹他不高兴了。
就在她几乎要退缩的时候，徐三的嘴唇动了动。
声音不高，低沉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水声。
“徐三。”
没有多余的解释，就是干巴巴的两个字。
徐三。
“徐三……”
她小声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把这个名字刻进心里。
然后，她看着徐三，很郑重地点了点头，“我记住了，徐叔叔。”
徐三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
算是回应。
他重新拿起横在膝上的长篙，篙尖无声地没入水中，小船又稳稳地向前滑行。
但六花觉得，船上的沉默似乎和刚才有点不一样了。
不她知道这个沉默守护着她的人是谁了。
他是徐三。
她低头，继续小口啃着那块冷硬的饼子。
“你呢？”
徐三的声音忽然又从前方传来，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问今天的天气。
六花一愣，抬头：“啊？”
徐三没有回头，目光望着前方水道。
“你的名字。六花？”
他显然记得叶怀瑾这样叫过她。
“嗯！”六花用力点头，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小小的属于孩子的光彩。
“杨六花！杨柳的杨，六月的六，花朵的花！”她认真地解释着。
徐三没再说话，只是撑着篙。
小船在墨色的水道上继续前行。
六花抱着膝盖，看着徐三撑篙的背影。
低下头，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
掌心被那根木簪硌出了浅浅的红印，顶端那个小小的“白”字清晰可见。
她用指尖轻轻摸了摸那个字，又抬眼看了看船尾那个叫“徐三”的背影。
清泉山……徐缺……徐三……
……
青竹坳
“杖…好了。”
他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忐忑。
白新生伸出手，指尖精准地触碰到杖身。
她细细摩挲着，感受着每一寸光滑的弧度。
她握在手中的手感…都仿佛是她身体缺失的一部分，失而复得。
她拄着竹杖站起身，在院中走了几步。
笃…笃…笃…清脆的杖点地声，带着一种久违的踏实感。
盲人就做个盲人就好。
阳光落在她依旧苍白的脸上，却仿佛融化了一丝寒意。
“尚可。”她停下脚步，对着叶怀瑾的方向，淡淡地说了一句。
依旧是那两个字，却不再是敷衍或刻薄，而是一种沉静的认可。
甚至…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暖意。
叶怀瑾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他有了惊喜的发现。
他用匕首摩擦竹竿的声音，能奇异地抚平二丫的烦躁与戾气。
二丫每天都坐在那听风吹竹林的声音，他怎么没想到！
从那天起，“沙…沙…沙…”的声音便成了青竹坳小院独特的背景音。
他变得异常敏锐。
一旦察觉到白新生气息微滞、眉宇间凝聚、指尖无意识地蜷缩。
他便会立刻拿起手边的物件，开始制造那有规律的摩擦声。
沙…沙…沙…声音如同无形的丝线，温柔而坚定地缠绕住她即将失控的心神。
将那混乱一点点抚平。
白新生清晰地感知着这一切。
起初，她内心充满了冰冷的抗拒和自我厌弃。
她厌恶这种如同被驯兽般的安抚。
厌恶自己像个易碎的瓷娃娃需要这种刻意的照顾。
更厌恶那个在声音中不由自主平静下来的软弱的自己。
但身体是诚实的。
那持续、稳定、毫无攻击性的韵律。
一遍遍冲刷着她紧绷的神经。
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每一次。
当她在那声音的引导下，成功将寒魇的躁动压回牢笼。
恢复清明的瞬间。
除了疲惫，竟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她开始沉默地接受。
当“沙沙”声响起时。
她会微微侧过头，专注地倾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