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
篝火燃得正旺。
张三风裹着薄毯,背靠树干,呼吸均匀。
两匹马在稍远处安静地休憩。
叶怀瑾坐在篝火旁,目光不时掠过倚靠树根沉睡的白新生。
守夜对他而言,已是无声的承诺。
白新生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她睡得早,此刻醒了。
她没有立刻睁眼,只是静静感受着这份短暂的安宁。
要穴的凝滞感似乎被暖意驱散些许,带来一丝松弛。
她缓缓坐直身体。
蒙灰的眼瞳精准地转向篝火的方向,也转向了叶怀瑾。
“醒了?”
叶怀瑾立刻察觉,声音放得很轻。
“还早。”
白新生觉得该告诉他了。
拖下去,对他不公平。
“叶怀瑾。”
她开口,声音清冷,带着刚醒的微哑。
“嗯?”
叶怀瑾放下拨火的树枝,坐正了身体。
他感觉到了她气场的微妙变化。
那是一种收敛了脆弱,回归本真的沉静。
“你跟着我这一路……”
她故意顿了顿,让那冰冷的质问悬在半空。
“……当真知道,自己跟着的是谁吗?”
篝火的光芒在她脸上跳跃,映得那张清冷的脸更添几分疏离与审视。
她不需要他立刻回答。
这句话本身就是一柄投出的匕首,要剖开他那看似一腔热血的懵懂。
叶怀瑾那边骤然一静。
她能感觉到他气息的凝滞,想象他脸上的错愕和瞬间的茫然。
这正是她想要的。
一丝近乎冷酷的念头升起。
如果这就能把他吓退,那再好不过。
这是她最后的挣扎。
她想和叶怀瑾分离吗,其实不想。
但是。
他该醒悟的。
他以为在照顾一个柔弱可怜的瞎子,却不知这瞎子手上沾着血。
他该……退缩的。
这才是聪明人的选择。
离开她,回到他安稳的、阳光下的生活里去。那才是他该有的路。
带着这份隐秘的期望。
她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呵。”
一声短促的轻哼从她唇间逸出。
带着稍显夸张的讥诮。
“一个来历不明,满身麻烦的瞎子。
你真以为,我是仁济堂那个只会分拣药材的‘王二丫’?”
她的声音陡然压低。
“收起你那点自以为是的照顾吧。
叶怀瑾,你连自己眼前的路都看不清,凭什么觉得……你能看清我的路?”
“你看得清我是谁吗?!”
她最后一句几乎是厉声逼问。
要将所有温情脉脉的面纱彻底撕碎。
说“不知道” 。
然后露出愤怒的表情。
站起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质问她到底是谁!
走啊!现在就走!
带着被欺骗的愤怒离开这!
她甚至在心里为他预设好了离开的路线。
沿着小溪往下,天亮就能到官道。
她绝不会追。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叶怀瑾沉默的侧影。
她等着他的爆发。
然而,叶怀瑾的沉默很短。
她听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接着,是衣料摩擦的声音。
他站起来了。
他靠近的气息带着篝火的暖意,步伐沉稳,没有丝毫犹豫或退缩。
然后,就在白新生以为他会愤怒质问时。
一个干脆利落,甚至有点理直气壮的声音,清晰地砸进了她的耳朵。
“不知道!”
!!!
确实是“不知道”,但有点和预想的不一样。
那一瞬间,白新生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所有的预设,所有的期待,所有的“剧本”。
在这一声干脆的“不知道!”面前,轰然崩塌。
惊愕,他怎么能……如此理直气壮地说不知道?!
还没等她从这巨大的错愕中回过神来。
那只温热的手,已经不由分说地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白新生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没动。
也没有抽回手。
大脑一片混乱。
紧接着,他低沉、平稳、决绝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知道你是二丫就够了。
管你前面是什么。
我看不清路,正好跟你这看不清人的瞎子凑一块儿!
王二丫,你别想再赶我走!”
叶怀瑾刺破了白新生的计划。
她这一出过于突兀,且意图明显。
叶怀瑾不会中招两次。
此刻的白新生。
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身处何地。
篝火“噼啪”爆出一个火星。
刺破了白新生短暂的失神与混乱。
她猛地一个激灵。
随之而来的是羞愤。
她怎么能……怎么能让他的手就这样覆着?!
“放开!”
……
“所以……”叶怀瑾开口了。
“我们这次去,不止是祭奠老爷子,也不止是拿东西……还要面对那些追索,是吗?”
他用的词是“我们”。
“……是。”她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她等着他的退缩。
然而,叶怀瑾只是点了点头。
他看着她,目光深邃,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样子刻进心里。
“我知道了。”他的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
“白新生……还是叫二丫吧。”
他第一次,清晰地叫出了她的真名。
“此去出生镇,你问我要不要跟你回去。”
他顿了顿,篝火的暖光映亮了他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坚定。
如同磐石。
“我的回答是。”
他微微倾身,靠近她耳边。
“你是我叶怀瑾带出来的。
无论你是王二丫,还是白新生,这条路,我陪你走底。”
……
马蹄踏在官道的尘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年光景,足以让许多事情改变模样。
也足以让另一些沉入水底,只留下模糊的暗影。
临近出生镇,官道上的行人车马渐多。
叶怀瑾勒了勒缰绳,让白马放缓了脚步。
他侧头看向身前的白新生,低声道。
“前面就是镇口了,人不少。
按孙先生教的法子,咱们得改改行头了。”
白新生微微颔首,蒙着灰翳的眼瞳望向虚空。
她抬手,摸索着解开了束发的布带。
任由一头青丝披散下来,遮住了部分脸颊轮廓。
叶怀瑾则从包袱里翻出一顶半旧的宽檐斗笠。
仔细地戴在她头上。
压低了帽檐,尽可能遮蔽她的面容和那双过于特别的眼睛。
“走吧。”
白新生的声音从斗笠下传来,平淡无波。
“记住,我叫王二丫,你是我兄弟王三。
少说话,多看路。”
“嗯,阿姐。”
叶怀瑾应了一声,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刻意的憨厚。
白马驮着两人,混入人流车马中。
一年过去,出生镇似乎并未被那场凤栖楼风波改变。
官府的通缉令或许曾在城门口张贴过,但风霜雨雪早已将其侵蚀得模糊不清。
新的告示覆盖其上,无非是些催缴粮税,禁止私盐的陈词滥调。
当初的震动已被日常的尘埃掩埋,只剩下茶余饭后偶尔被提及、又被迅速遗忘的谈资。
衙门的捕快依旧巡街,但眼神懒散,脚步拖沓,对过往行人只是例行公事般扫视几眼。
毕竟,“盲眼剑仙”早已是传说中的人物。
谁又会想到。
她会以一个普通村妇的模样,重新踏入这方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