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兄，二丫姑娘，真是巧了！”
张三风笑道，随即侧身介绍。
“这位便是我阿姐，玉娘。”
张玉娘的目光先是落在张三风身上。
带着亲昵，随即转向叶怀瑾和白新生。
带着几分好奇和生意人的和气。
她的视线在叶怀瑾脸上掠过。
最后停留在戴着斗笠，背着二胡的白新生身上。
“二位好。”
张玉娘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软糯，却比记忆中多了几分从容。
“听三风说，路上承蒙二位照应了。”
她的目光在白新生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似乎觉得那身影有些说不出的熟悉，却又隔着斗笠看不真。
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张大姐客气了。”
叶怀瑾连忙拱手，笑容憨厚。
“是林兄帮了我们大忙才对，这位是我阿姐，王二丫。”
他介绍着白新生。
“王二丫”三个字，在张玉娘心中激起了一圈涟漪。
这名字……太普通，又太巧合。
她不由自主地再次看向那个沉默的，怀抱二胡的身影。
斗笠下的轮廓，那份沉静。
一个模糊而深刻的影子在她记忆深处晃动。
张玉娘的心跳漏了一拍，但多年生活的磨砺让她学会了不动声色。
她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面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
“原来是王家妹子，看妹子抱着二胡，是懂音律的？”
白新生隔着斗笠，她能感觉到张玉娘投来的，带着探究的目光。
“略懂。”
白新生的声音刻意放得平缓低沉，带着一丝乡音。
与过去在镇上卖艺时略有不同。
这声音……张玉娘握着菜篮的手指微微收紧。
不像，又似乎……骨子里那份疏离感仍在。
她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白新生手，那双手骨节分明，指尖有薄茧。
一股强烈的酸涩瞬间冲上张玉娘的鼻尖，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
是她！真的是她！
那个为她手刃仇敌、背负血债亡命天涯的人。
她竟然回来了！
而且……看起来……似乎安好？
无数的话语堵在张玉娘的喉咙口。
感激、愧疚、担忧、重逢的欣喜……
她想问“这些年你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
想告诉她“我和孩子都很好，托你的福”
想跪下磕头谢她的再造之恩……但所有汹涌的情绪。
在对上那顶隔绝视线的斗笠时。
在对上旁边叶怀瑾看似憨厚实则隐含警惕的目光时。
被她生生压了下去。
她不能认。
至少不能在这里，不能以这种方式。
白姑娘既然选择这样回来。
选择化名，选择戴着斗笠，必然有她的苦衷和考量。
她贸然相认。
张玉娘缓缓平复了激荡的心湖。
恩人活着，而且看起来有了新的同伴。
张三风敏锐地察觉到姐姐一瞬间的失态和微红的眼眶。
有些疑惑
“阿姐？”
张玉娘迅速低下头。
借着整理菜篮的动作掩饰。
再抬头时，脸上已重新挂上温和的笑意。
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柔和与释怀。
“没什么，风迷了眼。”
她转向白新生，声音格外轻柔。
带着一种只有她们彼此才能意会的关切。
“王家妹子，既然来了出生镇，有空去我那铺子坐坐？
就在前面街口，开了间小小的杂货铺，也卖些自己做的饽饽点心，比从前在街边摆摊时强多了。”
沉默良久。
“……韭菜鸡蛋馅的，最好。”
这七个字，如同惊雷，又轻柔地落在张玉娘心上。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是她！绝对是她！
最后一丝疑虑被彻底碾碎。
巨大的酸楚。
她猛地低下头，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大颗大颗地砸在竹篮里的青菜叶上。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呜咽声溢出喉咙。
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张三风被姐姐剧烈的反应彻底惊住了，他很少见过阿姐如此失态。
“阿姐！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他上前一步，语气充满担忧。
叶怀瑾的心也提了起来，他下意识地侧身，将白新生挡在身后半步，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他虽不明所以，但张玉娘这突如其来的崩溃，必然与那句“韭菜鸡蛋馅”有关，与二丫的身份有关！
“没……没事！”
张玉娘用力吸着鼻子，她飞快地用袖子抹去眼泪。
再抬起头时，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她看到了，恩人活着！
而且，她身边有了一个看起来可靠。
会下意识护着她的同伴。
这就够了，比什么都好。
“是……是风太大了，沙子迷得厉害……”
张玉娘胡乱地解释着，声音依旧哽咽。
但那份释然的暖意从眼眶里流淌出来，驱散了悲伤。
“王家妹子……你，你好记性！还是那个味儿！一点没变！
我……我这就回去！”
张玉娘语速加快，带着一种急切的、想要为对方做点什么的心情。
“回去蒸一笼新的！韭菜鸡蛋馅的！刚出锅的才最香！你们……你们先忙你们的！”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对张三风和叶怀瑾匆匆点头示意，然后提着菜篮，头也不回地快步向街口的方向奔去。
她要去蒸饽饽。
用最拿手的韭菜鸡蛋馅，用最细的白面，用灶膛里最旺的火。
不是为了卖，是为了告诉那个不能相认的人。
你看，我过得很好，真的很好。
没有辜负。
这笼饽饽，是报平安，是无声的感谢。
不必言说，各自安好，便是晴天。
张三风看着姐姐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
满心疑惑。
他转向叶怀瑾和白新生，带着歉意和不解。
“叶兄，二丫姑娘，实在对不住，我阿姐她……今日不知怎的，有些失态。她平日里最是和气温婉的……”
“无妨。”
叶怀瑾立刻接口，目光深沉地看了一眼身边沉默的白新生。
语气带着一种理解。
“许是见到故人，想起了些旧事，一时情难自禁。
张大姐心善念旧，是性情中人。”
白新生依旧静静地站着，斗笠下的面容看不真切。
如今，亲眼确认她安好。
那份释然，白新生感同身受。
“张兄，”叶怀瑾对张三风抱拳。
“我们还需赶路，就不多叨扰了。
令姐盛情，我们心领了。”
张三风虽满腹疑窦，但见对方去意已决，也不便强留，只得回礼。
“也好。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叶兄，二丫姑娘，一路顺风！”
“后会有期。”
叶怀瑾和白新生同时抱拳。
张三风站在原地。
目送着叶怀瑾牵着白马，白新生背着二胡，两人并肩走出镇口。
张三风带着满腹疑云回到家。
灶房里正弥漫着浓郁的麦香与韭菜鸡蛋特有的鲜香气味。
热气腾腾地从蒸笼缝隙里钻出来。
张玉娘正守在灶台边，袖子挽到手肘。
小脸被灶火映得通红。
她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几层叠起的蒸笼。
听到门响，她头也没回，只轻快地问。
“三风回来啦？路上可还顺当？王家妹子和她兄弟呢？请过来了吗？”
张三风看着姐姐忙碌的背影，她此刻的神情与方才在街上的失态判若两人。
他心中的疑惑更甚。
“他们……已经出镇了，说是还有路程要赶。”
张玉娘掀蒸笼盖的手顿在了半空中。
她背对着张三风，肩膀似乎微微僵了一下。
几息之后，张玉娘缓缓放下了掀盖的手。
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声音很轻，听不出太多情绪。
但张三风却敏锐地捕捉到，没有他预想中的失望或遗憾。
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张玉娘转过身来，脸上带着被蒸汽熏出的红晕。
嘴角还挂着一丝未散的笑意。
“走了啊……”
她重复了一遍，语气平和，像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她走到蒸笼前，小心地揭开最上面一层盖子。
十几个白白胖胖的韭菜鸡蛋馅饽饽安静地躺在笼屉里。
“走得真快。”
张玉娘拿起一个干净的盘子，用筷子小心地夹起一个放在盘子里。
“我这刚蒸好，还想着让他们尝尝热乎的……”
她将盘子放在灶台边干净的地方，没有递给张三风，只是静静地看着它。
“阿姐，”张三风忍不住开口。
“你认识那位王姑娘？以前在镇上……”
张玉娘抬起头，看向弟弟，眼神清澈而温柔。
她摇了摇头。
“不认识。只是……觉得那姑娘面善，让人心疼。
想着她眼睛不方便，出门在外不容易，能请她吃口热乎的，也是好的。”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那盘饽饽上，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对某个已经远行的人诉说：“走了也好。
走了……就都好好的了。”
“三风，来，尝尝阿姐的手艺退步了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