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前面一片黑压压的后脑勺，投向主席台。
是她。绝对没错。
可台上的那个人，又分明是另一个林温言。
那头在玄武湖樱花树下被风吹得有点乱的头发，此刻被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扎成一个光洁利落的马尾辫。那件标志性的宽大卫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没有一丝褶皱的深蓝色校服外套，拉链规规矩矩地拉到锁骨下方。
白衬衫的领子翻得整整齐齐，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她手里拿着一页稿纸，站姿挺拔，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阳光照在她身上，校徽反射出一点金属的光泽。
黄明在我后面小声说，你看这学姐有点飒爽的美感，我无言，右边的江语嫣微微侧目看了看我，又回过头。
随着讲话的开始整个操场安静下来。她开始念稿子，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清晰、平稳，带着一种近乎完美的、属于优等生的节奏感和力量感。内容无非是那些“理想”“奋斗”“榜样”之类的词句，标准得像从教科书里复印出来的。
“我们肩负着时代的使命，承载着师长的期望……”她的声音平稳地流淌着，但在讲到努力冲刺时停了下来，把稿子随手折入口袋，稍微的将扣子解开一颗，却依旧是玻璃珠落地的清脆声音，
“今天站在这里，其实不太想讲什么‘加油打气’的套话，毕竟高考这事儿，熬过来的人都懂，没熬过来的……呃，可能现在听也白搭，所以讲讲题外话吧。”她将飘落的碎发顺至耳后。
底下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连前排正襟危坐的领导们脸上都露出了些许无奈的笑意。
林温言扯了扯嘴角，继续道：“但既然来了，总得说点什么。我就想问问大家——有没有人觉得，现在的日子像被按了重复键？早自习、上课、晚自习，食堂的菜永远是那几样，操场上的树好像从来没换过叶子。”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像是在寻找什么。“我以前觉得，这种重复挺没劲的，直到我请假去“实践”的过程中，在南京的樱花树下，遇到个看书的神人……”
我的心猛地一跳，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江语嫣站在我身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微微侧过头，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映出我有些僵硬的侧脸。她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背，像是无声的询问，我轻微的摇摇头。
“……那个神人在看《人间失格》，旁边是开得漫天漫地的樱花，这满是生命力的地方看这个”林温言的声音带着笑意，透过空气传到我耳朵里，“你们说，太宰治要是看到那么热闹的花，会不会觉得人间其实也没那么糟？后来我又在书店碰到他，发现这哥们儿连听歌的品味都跟我一样——Nujabes，听过吗？就那种调调，让你觉得孤独前行也不是什么坏事，甚至有点酷。”
台下响起更多的窃窃私语，有人在小声议论“南京”“樱花”，还有人好奇地打量着学姐。黄明又用胳膊肘撞我：“我去陈默，她说的该不会是你吧？你之前不是请假去玩了吗？你居然碰到这么飒的学姐？”
我没理会黄明的追问，目光盯着发言台上的林温言。她正低头看着手中的稿子，嘴角却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带着点狡黠的笑。
阳光在她发梢镀上一层金边，侧脸的轮廓利落又柔和，和南京咖啡馆里那个跟着音乐打拍子的女孩重叠在一起，却又多了几分属于校园的鲜活。
“所以啊，”林温言抬起头，声音突然变得认真起来，“重复的日子里，也可能藏着不重复的遇见。就像樱花每年都开，但你今年看到的那一朵，和去年落在你肩膀上的那朵，肯定不是同一瓣。”
“高考很重要，未来也很重要，但现在这一刻——你身边站着的人，你听到的某首歌，你偷偷在课本上画的小人儿——这些‘不重要’的东西，说不定才是以后想起来会笑的东西。”
她放下话筒，没等掌声完全响起来，就转身走下了发言台，看来是我的判断错误，她步伐依旧是那种“全世界都是我家后院”的自在。
掌声也在延后猛烈响起，经过我们高一队伍时，她的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身上，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一个张扬的弧度，然后很快消失在人群中。她发现我了？
周围的议论声还在继续，黄明还在旁边咋咋呼呼地问东问西，可我却觉得周围的声音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林温言最后那个眨眼的动作，和她话语里提到的“樱花”“神人”，在我脑子里不断回放。
“她好像在说你。”江语嫣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她的手背轻轻的触碰了我的手背，有点凉。
我猛地回过神，对上江语嫣的眼睛。她的眼神很平静，像一潭深水，可我却能感觉到水面下细微的涟漪。“可能……只是巧合吧。”我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轻轻抽回了手，假装整理校服领口。
她耸了耸肩，但眼神的意味有着深究的执着。
大会在领导总结性的发言中终于结束。人群开始松动，嗡嗡的议论声四起。解散的口令一下，大家像开闸的洪水涌向教学楼。
“陈默。”江语嫣的声音在嘈杂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她扯住了我的衣角，但并未挪步，只是侧身正对着我，目光沉静如水，却像有实质的重量落在我脸上。“你认识她？”
果然她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其实我也更想知道她归来的想法。她的问题直白得让我措手不及。
周围是涌动的人潮，黄明和几个男生在不远处挤眉弄眼地朝我这边看。空气里还残留着阳光晒热的塑胶味和青草气息。
“嗯……在南京，书店里捡到了她的笔记本，见过一次。”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淡无奇，像在描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我知道，江语嫣那双能洞察幽微的眼睛，不会错过我任何一丝不自然，这就是这个女孩的恐怖之处啊。
“哦？”她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她没有追问细节，但那眼神里的探究更深了。她没再说话，只是默默跟着我一起走。
并肩走在回教学楼的林荫道上，她沉默着，那份熟悉的疏离感重新包裹住她，却又似乎比平时多了一层薄冰。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白皙的侧脸上投下跳跃的光斑，却在她微妙的表情看到了一些寂寞。
刚走到教学楼门口，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从侧面楼梯冲下来，差点撞到我身上。蓝色的校服外套敞开着，高马尾因为跑动而有些松散，却显得有些凌乱的美感。
“哎哟！不好意思……”林温言稳住身形，抬起头，看到是我，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笑容像阳光一样毫无阴霾地绽开，“哈！学弟！真碰上了！缘分啊！”
她的目光随即落在我身边的江语嫣身上，那笑容依旧灿烂，但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好奇和打量。“这位是……？”
“江语嫣，我们班新同学。”我介绍道，感觉喉咙有点干。两个截然不同的气场在狭窄的门厅里无声碰撞。一个如冬日深潭，沉静幽冷；一个似夏日骤雨，明媚张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