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早上九点,深中后门的公交站台,阳光明晃晃的,带着深城初夏特有的、蒸腾起来的暑气。
林温言已经到了,防风冲锋衣,修长贴合的运动裤,帆布鞋,马尾辫随着她踮脚张望的动作一甩一甩,显得十分青春活力。
她手里捏着那枚被她摩挲得发亮的一块钱硬币。
“早啊,马陈默!”她看到了我,笑容像阳光一样毫无保留地绽开,她靠近我的耳边,她看来总是不会把控距离。
“所以说你碰杯了没有?”她促狭的笑容催促着我。
“碰了,这毕竟是后人类的礼仪。”我略带调侃的回复。
她忍不住嗤嗤的笑着,然后给我展示她手中的一块钱硬币。
她把硬币高高抛起,银光在朝阳中闪闪发光。
“命运女神,指引方向吧,正面107,反面M133!”硬币落下,她准确的把硬币拍在她的手掌上,她慢慢的展开——是反面呢。
“好嘞,M133,我们出发!”她像个充满活力的海绵宝宝,等待的车一到站。
她就跳上了刚停稳的公交车,刷了卡,径直往后走,找了个靠窗的双人座。
我跟了上去,在她身边坐下。车厢里混杂着汗味、早餐包子的香气和空调制冷剂的味道,我将窗边的位置让给了林温言。
她从包里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划拉着歌单,侧过头问我:“听什么?今天可是未知旅程的歌曲喔,啊,我好像没有能两个人听的耳机。”
她略显遗憾的收起了手机,我记得她是头戴式耳机派的。
我轻微的摇摇头,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耳机盒,抽出索尼的白色有线耳机。“听陈慧娴的歌吧吧。”
我把其中一边耳塞递给她,为了方便和她说话,她戴上了左边,我戴上了右边,因为这个原因,我和她有缘由的更加靠近了。
“虽然我没有听过很多粤语歌,但感觉不错呀。”
她眼睛一亮,安心的看向了窗外。
我没说话,在手机上点了点。一阵悠扬婉转、带着淡淡离愁又饱含期许的前奏缓缓流淌进耳膜——是陈慧娴的《千千阙歌》。
“徐徐回望曾属于彼此的晚上…”清丽而略带感伤的嗓音响起,带着一些时光沉淀后的温柔与怀念。
林温言微微一怔,侧耳倾听,粤语歌词可能对她来说有些陌生,但那旋律中的情感却应该能直抵人心。
她没再追问,嘴角慢慢弯起一个安静的、沉浸其中的弧度,我学着她的样子,也把目光投向窗外开始流动的街景。
深南大道旁高耸入云的金融中心玻璃墙墙反射着刺眼的晨光,车水马龙,西装革履的上班族依旧步履匆匆,路边早餐摊的老板正麻利地打包着肠粉。
“车窗就像是世界的镜子,映着所有流动的、静止的人生。”我轻声说出自己的想法,耳机线随着车身的晃动在我们之间轻轻摇晃。
“来日纵使千千阙歌飘于远方我路上…”歌声在我们耳边低回。
林温言凑近车窗,鼻尖几乎要贴到冰凉的玻璃上,耳机线被轻轻的拉直。
“哇,这歌…有种旧时光的味道,”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触动,压低了点,“配上你说的这流动的人生,感觉有点奇妙。”
她没有对我以往的张扬,她指着窗外华强北人行天桥上,一个穿着花衬衫、头发染成银灰色的老伯,正闭着眼睛,身体随着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节奏大幅度摇摆。
“你看那个老伯,摇头晃脑的,像不像在告别什么,他可能是在跟自己的青春岁月干杯?”
她又指向路边:“看那个穿校服的女孩,抱着那么大一摞书,眉头皱成团了…倒不像歌里的离愁,更像是迷茫?”她轻轻叹了口气,右手不自觉的扯住我左手的袖口。
她接着指向公交站台:“还有那个。”一个穿着精致套裙、妆容一丝不苟的女士,正对着电话压低声音说着什么,表情隐忍又焦躁。
“她这会儿大概只想有能人搭把手,或者是被上司骂了吧。”
她的目光扫过一个个身影,在《千千阙歌》的旋律下,解读中多了几分对人生的懵懂感知和淡淡的共情。
“你看他们,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故事,走向不同的地方。就像…无数条平行线,就在这一刻,因为我们的车窗,还有这首歌,短暂地交汇了一下,自带一首…嗯…有点忧伤又温暖的歌曲。”
她转头看向我,我再一次看到了在那家咖啡馆,那时我即将离开的落寞表情。
“说这么多,烦到你啦?”她靠近我,带着有点撑不住的笑意。
“当然没有,我和你思考的一样,只不过我不擅长说罢了,我可能更喜欢听你说吧。”我略微的否定她刚刚的话语,直视着她略微落寞的表情。
她好像释怀的收起了落寞的表情,心情变的愈加愉悦。
歌曲结束,短暂的安静后,另一首同样经典、旋律更为明朗开阔的前奏无缝衔接——《人生何处不相逢》。
“随浪随风飘荡随着一生里的浪…”陈慧娴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豁达与洒脱。
林温言的眼睛亮了起来:“这首感觉不一样了,轻快了许多,还是她唱的?真好听。”她随着节奏轻轻晃动着脑袋。
“粤语歌原来这么有味道啊,陈默学弟,等下再放点别的粤语歌听听?”我略微的点点头。
“谁在黄金海岸谁在烽烟彼岸…”歌声继续,仿佛为流动的街景注入了更开阔的视角。
她转头看着窗外掠过的莲花山公园边缘葱郁的绿意,又看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深城湾大桥轮廓。
“你我在重叠那一刹,顷刻各在一方。”
我也看向那座桥,大桥连着不同的地方,就像歌里唱的相逢与离别,不过感觉这歌更多的是说‘人生何处不相逢’的期待。
由硬币引导的M133像一条随机的道路,载着我们和陈慧娴的歌声。
穿过福田CBD的钢筋森林,驶过莲花山公园边缘葱郁的绿意,又拐进罗湖黄贝岭那片交织着旧式骑楼和握手楼的老街区。
窗外景象渐渐变得市井而充满生活气息。
当公交车缓缓停靠在“黄贝岭村”站,我们决定遵循“看到顺眼就下车”的法则,随即准备下车。
林温言意犹未尽地摘下耳机递还给我:“说好的哦,待会儿还要听别的歌。”
我点点头,接过耳机。就在她起身准备下车的瞬间,我手指在屏幕上随手快速一点,将一边耳塞轻轻放回自己耳边,我想要先关闭歌曲。
却听见一阵无比熟悉、带着怀旧气息和温柔倾慕的前奏流淌出来——陈百强的《偏偏喜欢你》。
“愁绪挥不去苦闷散不去为何我心一片空虚…”那深情而略带忧郁的嗓音,在午后下车的人潮嘈杂背景音中,像一道清流,只涌入我自己的耳中。
林温言已经跳下了车门,站在站台上,回头笑着催促:“走啦!发什么呆?咦~还自己偷偷听啊。”她听不见这瞬间切换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旋律。
我迅速摘下耳机收回口袋里,跳下了车门。
黄贝岭的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苔藓味、炖汤的香气和听不懂的客家方言,城市烟火的气息。
就像刚刚那首《偏偏喜欢你》的余韵,随我一样融入了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