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深城阳光变得有些灼热。我们在一个满是绿荫的街角小店，一人喝了一碗冰凉的绿豆沙，驱散了暑气，有种悠扬的感觉。
我们再次跳上另一辆公交车（这次是开往盐田方向的），继续这场流动的旅行。
一直到夕阳开始给梧桐山的轮廓镶上金边，我们又在一个名叫“沙头角保税区”的老旧站台下了车。
四周显得有些空旷，厂房林立，行人稀少。又有些饿了，我们凭着直觉拐进一条被高大榕树遮蔽、更显幽静的巷子。
巷子深处，一扇木门虚掩着，门台上挂着一块小小的、没有任何霓虹装饰的白色木牌，上面只刻着一个手写体的黄色英文单词echoes（回声）。
“回声？”林温言念出声，带着点好奇，“我们进去看看？”
推开木门，一股混合着旧皮革和某种清冽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光线比外面的夕阳暗了许多，只有几盏暖黄的壁灯和吧台上方悬垂的复古吊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没有咖啡的浓郁香气，取而代之的是一整面墙在灯光下折射着琥珀色、宝石红、深金色的酒瓶，散发着不同的光芒。
吧台后，一位穿着灰色衬衫、留着利落短发的女人正低头擦拭着玻璃杯，听到门响，抬起了头，眼神平静温柔如水。
“欢迎。”她的声音低沉悦耳，目光扫过我们，在林温言和我青春的面庞上停留了一瞬。
“抱歉喔，我们这里…只做调酒，不卖咖啡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和坚持。
林温言却像是发现了奇遇，拉着我就在吧台前的高脚凳坐下。“老板，没关系！我们就是被‘回声’这个名字吸引来的。我们走了好远的路，能让我们休息会吗？”
老板笑了笑，放下杯子：“当然。两位小朋友…试试‘海滨微风’？一点点金酒打底，加青柠汁、薄荷和一点点海盐苏打，清爽，适合这个天气，我这里还有芝士蛋糕。”
“好，两杯‘海滨微风’！蛋糕也来两份。”林温言愉快的拍板，眼睛亮亮的，带着好似探险成功的喜悦。
就在老板转身准备调酒时，才发现一阵熟悉得让人心尖微颤的前奏，像溪水一样从角落里老旧的音响里流淌出来，瞬间填满了这方小小的空间——是孙燕姿的《我怀念的》。
“我怀念的，是无话不说..”清澈而略带感伤的嗓音响起，带着时光沉淀后的温度，在安静的酒吧里回响着。
我和林温言都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彼此。
她的眼神里也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被一种奇妙的共鸣取代。
这旋律，这歌词，仿佛与这间藏在陌生小巷深处的酒吧、与我们这趟漫无目的的旅程、甚至与窗外渐渐沉入暮色的沙头角，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契合。
“我怀念的是一起做梦…”歌声继续着。
老板熟练地摇晃着调酒壶，冰块碰撞的声音清脆地仿佛应和着旋律。
我和林温言就这样坐在高脚凳上，她轻轻跟着哼了起来，声音很轻，温柔的眼神却有些飘远，仿佛被歌声带到了某个回忆的角落。
吧台的角落，一个独自看书的男人翻过一页；另一张桌子旁，两个朋友低声交谈，偶尔发出会心的轻笑。
每一种情绪都在这温暖的灯光和怀旧的歌声里找到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透明的“海滨微风”盛在冰镇的铜杯里，杯壁沁出细密的水珠，让人看着就感觉清爽。
薄荷的清凉、青柠的酸爽、金酒的植物气息和海盐若有似无的咸，在口中奇妙地融合。
林温言小口啜饮着，脸颊微微红，在《我怀念的》旋律中，眼神时而明亮时而迷离，我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我们走出“回声”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沙头角靠近海边，晚风也带着微咸的凉意。
我们找到了返程的公交站，坐上了几乎是末班的一辆开往市区的公交车。与白天不同，末班车车厢空旷冷清，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
我们默契地走到最后一排，肩并肩的坐下。
一整天的奔波、那杯“海滨微风”和《我怀念的》带来的莫名情绪，似乎耗尽了林温言的精力，她没有要求继续听歌。
车子启动没多久，规律的摇晃和昏暗的光线好像就成了最好的催眠曲。
她的脑袋开始像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最终，轻轻地、毫无防备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的身体微微一僵。窗外是深盐路延伸向市区的灯火，像一条流动的光带，有种虚幻感。
我总想车窗是世界的镜子，映照着远处盐田港巨大的集装箱、近处飞掠而过的行道树、以及车内这方小小的、安静的空间。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发丝拂过我脖颈的微痒，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柑橘味混合着薄荷与青柠的清凉气息，她的呼吸均匀绵长，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袖口。
我保持着姿势，没有乱动。就像我坐车不怎么喜欢看手机一样，此刻我也不想打扰这份沉静的依靠，她居然累了。
远处盐田港的灯火星星点点，像是沉入海面的星星；近处公路旁，两个模糊的人影正倚着栏杆，似乎在眺望港湾，被路灯拉长的影子投在安静的路面上。
在我的平面视角里，他们只是两个小小的黑色剪影。但在我的内心视角里，在车窗这面流动的镜子里，他们仿佛发着光，正沉浸在一场独属于他们的、沉默而默契的约会中。
车流是城市的血脉，日夜奔涌，而我的眼睛，和这映照着一切的、沉默的车窗，成了这一刻最真实的观众。
车子驶上了罗沙公路，一个稍大的转弯晃动，林温言整个身子埋进了我的怀里，我不由得伸出右手半环抱住了她，平时感觉能量巨大的她，居然十分的轻盈。
林温言唔了一声，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她似乎花了一两秒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以及…正靠在谁的怀里。
那双总是充满神采的眼睛里瞬间蒙上一层刚睡醒的迷蒙水汽，紧接着，那水汽被一种极其罕见的、肉眼可见的慌乱和羞赧取代。
她像被静电电到一样猛地弹开，坐直身体，脸颊“唰”地一下红透了，连小巧的耳垂都染上了绯色。
“啊！我…我怎么…”她语无伦次，眼神四处乱飘，就是不敢看着我，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冲锋衣的下摆，“那个…公交车太晃了…我不是…不是故意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明显的窘迫。
看着她这副手足无措、面红耳赤的样子，和平日里那个在学校上指点江山、在陌生书吧落落大方的林温言判若两人。
一种奇异的、带着点捉弄意味的平静涌上心头。
我侧过头，看着她烧红的耳廓和躲闪的眼神，声音放得很平缓，应该听不出什么情绪：“没关系的。‘海滨微风’…可能真有海风的效果，让人想靠岸歇一歇。”
“什么靠岸！才不是海风！”她立刻反驳，声音有点着急，脸更红了，像熟透的苹果。
林温言慌乱地转过头，头发拂过我的手臂，她把发烫的脸颊贴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降温，只留给我一个红透的、线条紧绷的侧脸轮廓。
但玻璃上却倒映出、依旧躲闪的可爱眼神。
“是车…车太晃了！”她小声地、固执地补充了一句。
我不再捉弄她，车内再次陷入沉默，只剩下引擎的轰鸣。
但那沉默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带着温柔的气息，与她身上残留的薄荷青柠香混合在一起。
公交车在深南大道上飞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到了她家附近的车站，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跳下车，脚步有些快。
夜风带着白天的余温。我陪着她走到她家小区的门口，看起来是一个高档小区。
福田CBD的高楼灯火在远处勾勒出繁华的天际线。
“我到了。”她停下脚步，声音还有些不自然，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手指依旧揪着冲锋衣衣角。
“嗯。”我简短的答道。
她飞快地抬眼瞥了我一下，又迅速低下，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那个…今天…谢谢你陪我乱走。”完全不像她往常的性格了呢。
“不用谢，这是硬币给我们选的。”我实话实说。
“不是这个…”她抬起头，路灯的光线照在她脸上，红晕还未完全褪去，但眼神已经努力恢复了平时的明亮，只是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闪烁。
“是谢谢你…没有把我扔在车上。”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还有…没笑话我睡着。”
“睡着了是挺安静的。”我看着她，语气依旧平淡。
她像是被噎了一下，瞪了我一眼，原本已经恢复的那不服输的劲又被羞赧占据。
“我走了！”她摆摆手，转身快步走向小区大门，身影消失在明亮的门厅灯光里，马尾辫在身后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她走的真的很急。
我站在路灯下，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混合了薄荷、青柠、柑橘味和她短暂羞赧的气息。
车窗的镜子暂时关闭，但那个在陌生酒吧里跟着《我怀念的》轻轻哼唱的身影，和末班车上靠着我肩头沉睡、醒来时慌乱得像只受惊小鹿的模样，却清晰地印在了这个漫无目的又充满意外的周末尾声里。
一种新的、带着温度又有些懵懂的触感，在我的心底悄然留下了印记，像那枚抛起来的硬币。
不落下，就永远不知道是正还是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