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卧起坐带来的、手臂上残留的重量感和玉兰香混合汗水的微妙气息，在晚自习前冲了个凉也没有散尽。
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夜晚前夕特有的、懒散而躁动的空气，同学们在晚自习前陆续落座。
“今晚看电影！放松一下！”班主任张老师难得慷慨，大手一挥，“想看什么？投票！”
还给每一个人发了一包袋装爆米花，张老师，我会拥护你的。
提议像火星溅入干草，瞬间点燃了无人说话的教室。
《复联》的呼声最高，夹杂着《蝴蝶效应》和几部爆米花大片的名字。
不知道是谁在角落里地喊：“看《这个杀手不太冷》！经典，有深度！”竟意外地获得了不少附议。
投票结果，《这个杀手不太冷》以一票险胜。
张老师嘟囔着“这是血腥暴力少儿不宜”，老师你是不是看过，张老师还是打开了多媒体设备。
窗帘被严严实实地拉上，日光灯熄灭，教室瞬间沉入一片轻松略微刺激的黑暗里。
只有投影仪的光束刺破黑暗，在幕布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片头阴郁的纽约街景和压抑的配乐慢慢流淌出来。
我坐在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江语嫣安静地在我旁边坐着，中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
黑暗中，她的侧脸模糊不清，只有略湿的发丝边缘偶尔被屏幕的光扫过，泛起略微的光泽。
空气里飘散着爆米花袋的窸窣声和压低的谈论。
但后排这片角落，却像被无形的屏障隔开，只剩下屏幕的光影变幻和电影里压抑的喘息。
莱昂笨拙地熨烫衣服，玛蒂尔达抱着牛奶盒走过走廊。
画面交替，光影在江语嫣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她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
她脚踩着椅子中间的横杠，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发丝散落下来。
她专注地看着屏幕，清冷依旧，但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松动。
电影进行到玛蒂尔达全家被杀，她抱着牛奶，强忍着恐惧和泪水，一步步走向莱昂的门前，按响门铃。
那一刻的绝望和祈求，穿透银幕，压在黑暗的教室里。背景音乐带着令人窒息的悲伤。
就在这时，我感觉身侧的空气微微流动。
一只微凉的手，带着熟悉的、玉兰般的清冷气息，极其自然地、毫无预兆地，轻轻覆在了我搁在膝盖的手背上，我习惯靠着椅背看电影。
我的身体略微僵住，黑暗中，我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到了那一点接触上。
她的指尖微凉，掌心却带着一点暖意，像一块温润的玉。
没有试探，没有犹豫，就这么平静地覆盖上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欲。
仿佛这个动作已经演练过千百遍，就如同她习惯性地轻扯住我的衣角一样自然。
屏幕的光恰好切换到莱昂打开门的特写，强光照亮他脸上复杂的表情。
那束光也短暂地照亮了江语嫣覆在我手背上的手掌——白皙，纤细，指节分明，像一件精雕细琢的玉器。
她的手指甚至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更轻地陷进我手背的皮肤里，带来一阵细微的痒。
她没有转头看我，目光依旧锁定在屏幕上玛蒂尔达那张惊恐绝望的小脸上。
就仿佛这覆盖的动作，只是她观看电影时一个无意识的、寻求依赖的习惯。
但黑暗中，我清晰地听到了她比平时略快、略重了一丝丝的呼吸声。
她身上那股清冷的玉兰香，此刻似乎也带上了一点体温上升的暖意。
手背上那一点微凉的触感像触电，麻痹了我的半边身体。
我想抽回手，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
我想转头看她，又怕打破这黑暗中无声的平衡。
所以，我没有抽回手，也没有试图去看她。
只是放松了身体，更舒适地靠在椅背上，任由那片微凉柔软的触感停留在那里。
慢慢感受着那冰玉般触感下传递过来的、细微的脉搏跳动和一种无声的依赖。
玛蒂尔达在门内哭泣，莱昂大叔沉默地擦拭盆栽中的叶子。
黑暗的教室里，后排的角落，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只有光影在幕布上流转，只有手背上那片微凉柔软的触感真实可见。
空气里弥漫着爆米花的甜腻，还有她身上那缕被体温温暖的玉兰香，混合成一种令我眩晕的氛围。
电影进行到莱昂手把手教玛蒂尔达用枪，沉闷的枪声在教室里回荡。
看到这里那股被黑暗和手背触感放大的沉溺感，混合着电影本身的压抑，让我有些喘不过气。
我轻轻拍了拍江语嫣覆在我手背上的手，示意要出去透口气。
她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极其自然地收回，继续环抱住自己的膝盖，仿佛刚才的接触只是一个短暂呼吸。
她甚至没有转头，只是更专注地盯着屏幕。
只是身体似乎又向我这边不着痕迹地靠近了一分，膝盖的暖意清晰地传递过来。
我推开教室的后门，溜进了走廊。
带着夜风凉意的空气涌入口鼻，驱散了教室的些许闷热。
月光洒进围栏里来，在光洁的地板上铺开一片清冷的银光。
“哟？看电影也当逃兵呀？”一个带着笑意的、熟悉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尽头里响起。
林温言正从走廊尽头的楼梯走上来。
月光勾勒出她穿着宽大灰色连帽薄卫衣的身影，帽子松松地兜在头上，帽子上还有小毛绒耳朵。
她平时的活力的高马尾，因为洗澡后未干而披散，带着些许水润。
带着另样的美感，几缕碎发不安分地散落在脸庞。
她手里拎着个便利店塑料袋，薯片的包装哗啦作响。
她走到我面前，月光照亮了她脸上促狭的笑容。
“看的什么电影啊～你们。”
“这个杀手不太冷。”她的气息总是突然接近，我按她要求的回答道。
月光照亮了她，惯常的活力容颜。
“怎么啦？被里昂大叔的盆栽艺术闷到了？还是被小姑娘的早熟吓着了？”她一边说，一边从便利袋里掏出一罐冰可乐。
“啪”地一声打开，带着气泡的凉意递过来，“喏，给你提提神。”
我自然地接过冰凉的可乐罐，指尖的凉意与手背上残留的微暖形成奇妙的对比。
“片子是有点沉，”我灌了一口可乐，气泡在舌尖炸开，十分清爽，“你们班看什么？”
“我们？”林温言也给自己开了一罐，靠在我旁边的栏杆上，仰头喝了一大口，月光勾勒出她流畅的下颌线。
“看《搏击俱乐部》！”她眼睛亮了起来，带着一种恶作剧得逞般的兴奋，“是我提议的～厉害吧。”
搏击俱乐部吗…我想起她微信里那个“Spike”的头像和那些关于“规则”的玩笑。
这的确是她能干得出来的事。
“开头那飞机爆炸场面一出来，全班都傻了。”她模仿着电影里爱德华·诺顿那种神经质的语气，压低声音。
“‘广告诱惑我们买车子、买衣服…于是我们拼命工作…’然后砰—信用卡大楼就爆炸喽，帅呆了！”
她比划着爆炸的动作，卫衣帽子滑下来，露出平时少见的长发披肩，却映着她十分明媚。
“然后呢？”我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教室里那点压抑驱散了不少。
“然后？”她耸耸肩，笑容里带着点狡黠和满不在乎。
“然后就被班主任紧急叫停了呗。说太暴力，太黑暗，不符合我们的核心价值观…啧。”
她撇撇嘴，晃了晃手里的可乐罐，“可惜了，才刚看到布拉德·皮特出来耍帅呢。”
“所以你就溜出来买零食了？”我看着她的塑料袋。
“对啊，规则一：不准谈论搏击俱乐部。现在规则二是不准在教室谈论搏击俱乐部了。”她冲我可爱的眨眨眼，举起可乐罐，碰了碰我的可乐罐，月光在她眼睛里跳跃。
“但没说不能在走廊里偷偷怀念一下打破规则的感觉嘛～”她仰头又喝了一大口，发出满足的“呵哈”声，侧脸在月光下有种自由不羁的美感。
“打破规则吗…”我重复了一句，看着栏杆沉静的夜色。
“对呀～”林温言转过身，背靠着窗台，面向我，月光在她身后勾勒出一个她明亮的轮廓。
“生活够教条啦，看点不一样的，想点不一样的，甚至…做点不一样的。”她意有所指地看着我，眼神像带着期望。
“多带劲呀，像玛蒂尔达敲开一个杀手的门，像泰勒·德顿炸掉信用卡大楼…都是打破规则的人。”
她的话语像一阵带着柑橘和可乐气泡气息的风，吹散了走廊里夜色的清冷，也吹散了我心头的部分压抑。
这个总是像风一样自由、像火一样跳脱的女孩，似乎天生就带着打破沉闷压抑的能量。
“好啦，我的薯片要凉了，”她晃了晃袋子，直起身，薯片凉了..是嘛？
“小学弟，继续回去接受‘杀手’的洗礼吧！或者…”她狡黠地笑了笑，“考虑一下，偶尔也打破一下你自己的规则？”
她没等我回答，像只灵巧的猫，挥了挥手，转身就溜回了她班级所在的楼上。
留下走廊里淡淡的柑橘香和一句飘散在月光中的话：“明天见啦！”
我站在原地，手里冰凉的易拉罐外壁的水珠滑落指尖。
教室里隐约传来《Shape of My Heart》低沉而忧伤的旋律。
走廊尽头，林温言消失的方向，仿佛还残留着她打破寂静的活力与自由的气息。
而身后的教室门内，是一个正在走向坟墓的刚拥有爱的杀手，是无声覆盖上来的手指，和那份沉重而执着的依赖。
月光无声地流淌。我深吸了一口带着夜露凉意的空气，握紧了手中冰凉的可乐罐。
转身，推开了门。玛蒂尔达的声音透过门缝飘出来，带着绝望的祈求：“Please…”门在身后合拢，将月光和自由的气息隔绝在外。
我缓缓坐下，电影落下的光影和身旁那个在黑暗中散发着玉兰冷香的、沉默的她。
她的膝盖，在黑暗中，似乎又向我这边靠近了微不可察的一寸。
黑暗中，她那只微凉的手，带着玉兰的暖香，无比自然地、熟稔地，再次覆盖上来，覆在了我握着可乐罐的手背上。
就算时隔多年后，《这个杀手不太冷》是唯一一部没有亲吻却让我感受到深深的爱意的电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