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人群稍散,准备收拾好善后的道具。
赵日天跑过来在这几分钟的空档告诉了我一件事。
我作为学生会实践部“机动人员”兼灯光组临时替补,原定成员突然急性肠胃炎,告诉我任务还尚未结束。
我离开后台那片混杂着汗味和成功气息的喧嚣,我顺着侧边狭窄的金属楼梯。
爬上了位于礼堂二楼、悬在半空的灯光控制台。
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狭窄幽暗,只有几块闪烁着图像的屏幕发出幽幽蓝光,照亮操作台前狭窄的空间。
巨大的调光台面板上,密密麻麻的推杆和旋钮排列着。
空气里是电子元件散热时特有的微焦的味道。
我透过前方巨大的单向玻璃窗,可以把整个舞台和观众席尽收眼底。
此刻幕布紧闭,台下是黑压压攒动的人头和声浪。
台上是下一组节目演员匆忙布置布景的模糊身影,像隔着一层模糊的水幕,有种不真实感。
赵日天那极具穿透力的串场词透过音响系统传来,显得有些遥远。
几个节目流水般过去。一个充满活力的街舞,一段字正腔圆的相声,一支旋律甜美的合唱。
聚光灯追逐着演员,色彩斑斓的光束映照着舞台。
我按照手边流程单上的指示,配合着控制灯光角度、亮度和色彩,推杆的阻力感、旋钮细微的转动。
光束扫过台下,偶尔能捕捉到前排楚留香副校长带着温和笑意的侧脸。
又或是张老师紧张攥着保温杯的模样。
更多的时候,我看到的是模糊晃动的光影和人影。
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推杆的金属边缘,思绪却像被后台那件沾染了灰尘的白纱裙勾住。
飘向那个无声的唇语“做的好吗?”和那郑重点头的瞬间。
那份喧嚣中心的依赖,与此刻灯光台上的疏离,形成奇异的对比。
就在此时,赵日天那极具煽动性的声音再次响彻礼堂,穿透了灯光台的玻璃。
“青春是什么?是悸动,是幻想,是触碰不到的云端,也是心底最柔软的珍藏。接下来,让我们屏住呼吸,聆听由学生会副主席、高二年级林温言同学,带来的独唱——陈粒的《虚拟》!”
台下瞬间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期待的欢呼,显然林温言的人气极高。
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虚拟》?
那首带着迷幻气息、歌词疏离又带着隐秘渴望的歌吗?
我下意识地看向通往后台的监视小屏幕。
屏幕画面有些模糊,但足以看清幕后的景象。
林温言正站在那里,背对着镜头方向。
她没穿校服,换上了一件质感垂坠的简单的珍珠白色缎面长裙,露出的肩背线条流畅而优美。
然而,此刻的她却显得异常慌乱。
此刻,她身上那种惯常的,仿佛全世界都是她家后院的轻松自在荡然无存,十分紧绷。
屏幕映出她的脸,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线。
她一手捏着一条细细的银色项链,上面孤零零地坠着一颗小巧的耳钉——显然,另一只不知所踪。
更要命的是她的头发。平时利落扎起的高马尾此刻松松垮垮,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在颊边和颈侧。
头发被她烦躁地一次次拨开,又一次次落下。梳妆台上散落着发卡、皮筋。
主持人串场的尾声已近。赵日天那夸张的“掌声有请——”即将出口。
监视屏幕里,林温言猛地放下试图弄头发的手,泄气般地闭了闭眼,肩膀塌下来一个微小的弧度。
她那瞬间的挫败和无助,透过模糊的屏幕,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灯光台上冰冷的疏离感。
我没有犹豫。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
我猛地推开沉重的灯光台控制室的门,几乎是冲下狭窄陡峭的金属楼梯。
穿过舞台侧方堆满道具的、光线昏暗的狭窄通道,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盖过了后台传来的属于下一个节目排练的嘈杂。
后台入口的灯光比通道里亮一些。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站在侧幕条阴影里的珍珠白色的身影。
林温言背对着这边,正徒劳地试图再次整理那些碎发,动作带着一种笨拙,那枚小小的耳环被她紧紧攥在手心,指节泛白。
“该死…怎么就是不行。”她低声抱怨,带着一丝我从没听过的、几近崩溃的颤抖。
“林温言?”我压低声音喊她,脚步在她身后停住。
她猛地回头。看到是我,眼中瞬间爆发出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光亮,随即又被窘迫和慌乱淹没。
“陈默?!你…你怎么…”她下意识想抬手遮住乱糟糟的头发,动作到一半又颓然放下,懊恼地抓了抓额前的碎发。
“你看,耳环丢了一只,头发也跟我作对,什么都做不好…完了完了,马上要上场了…”
她语速快得像机关枪,眼神慌乱地扫视着桌面,试图从一堆杂物里再变出一只耳钉来。
我走过去,站在她面前,看着那个罕见地露出脆弱和无助的林温言。
心脏某个地方像被轻轻撞了一下。
我拿拿起梳妆台上一个不知谁留下的备用小珍珠发卡,又捡起一根看起来比较结实的黑色细发圈。
“陈默?你怎么…”她声音有点急,带着点被撞破狼狈的羞怯,“快开始了!我…”
“低头。”我打断她,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
她愣了一下,那双总是飞扬着神采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慌乱和一丝依赖。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极其顺从地微微低下了头。
“别慌。”我说,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平稳。
伸出手,轻轻拢起她耳畔那些不听话的碎发。
指尖无意间擦过她微烫的耳廓,像碰到了一块温玉。
我和她都几不可察地顿住了动作。
“你…”她身体有些僵硬,从镜子里看着我,眼神复杂。
“林学姐也还有被头发和耳环打败的时候?”我一边用发卡小心翼翼地将她左侧的碎发别到耳后,露出光洁的脖颈线条,一边淡淡地说。
“这不挺好吗?不对称也是种风格,后现代艺术。”天知道我现在怎么会蹦出“后现代艺术”这种词。
后台的空气喧嚣,其他节目组的人在远处忙碌,道具碰撞声、压低的说笑声混杂一片。
近在咫尺的舞台上,赵日天那极具煽动性的“掌声有请林温言同学。”
声音已经响彻全场,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如同实质的浪潮般涌来,拍打着侧幕条厚重的绒布。
但镜子里的她愣了一下,随即,一个憋不住的笑弧在她嘴角漾开。
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慌乱奇迹般地消散了大半。“这安慰人的方式…可真够像你的。”
她小声吐槽,紧绷的肩膀却悄悄放松了下来。
我没接话,屏住呼吸,用那根黑色细发圈,将她右侧偏多的头发松松地挽起。
在脑后固定成一个…嗯,只能说我尽力了的小髻。
我动作也笨拙,生怕扯疼她。最后,我把那只仅存的、带着她掌心温度的耳钉轻轻放回她手里。
“好了。这样…也挺好。像你。”我退后一步,看着镜子里焕然一新的她。
不对称的发髻带着点随性的慵懒,反而契合了她骨子里那种不受束缚的自由感。
她脸颊因为刚才我的动作泛着一片红晕。
但她那双眼睛,已经重新燃起了我熟悉的、明亮又带着点野性的光。
林温言抬起头,看向我。
那双总是充满神采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难以置信的惊讶,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明亮得灼人的依赖。
她抬起手略微的确认我刚刚为她绑的头发,有几缕发丝依旧飘落,她再次看向我,目光灼灼。
赵日天拉开幕布探了个头出来,急促的指了指舞台。
“林姑奶奶,我求求你快点吧。”然后顺手举起他胸前的相机顺手给我们拍了一张照片。
我的手还举在空中,没有放下。
林温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低头看看手心里的耳钉。
最后,她再次把目光转过来,落在我脸上。
“谢了,学弟。”她开口,声音比刚才稳了许多,带着她惯有的爽快,但尾音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她扬起嘴角,那个熟悉的、带着点张扬和自信的笑容重新回到脸上。
她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差点又给我拍个行大礼。
“看我炸飞他们!”
她拎起裙摆,像一阵裹挟着柑橘味的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化妆间,奔向舞台侧幕那一片更亮的光里。
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林温言嘛。
追光灯的光束倏然穿透侧幕条的缝隙,精准地打在了她身上。
珍珠白的丝绒长裙瞬间流淌出沉静华贵的光泽。
她刚刚被我整理好的发髻,此刻在灯光下显出一种利落又随性的美感。
她深吸一口气,再没有丝毫犹豫,迎着那束炽热的光亮,挺直脊背。
她踩着台前雷鸣般的掌声余韵,大步流星地走上了舞台。
白色的裙摆在她身后划出一道优雅而自信的弧线。
不知是谁操控的追光灯紧紧追随着她的身影。
舞台中央,她站定,接过赵日天递来的话筒。
巨大的喧嚣仿佛在那一刻为她静默了一瞬。
我迅速退回侧幕条的阴影里,心脏剧烈地跳动,指尖残留的温热触感和柑橘香气尚未散去。
前奏响起。是《虚拟》那标志性的、带着颗粒感的合成器音效,空灵又疏离,像来自遥远星系的情书。
林温言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那双眼睛里所有刚才的慌乱和依赖都已褪尽。
只剩下一种沉入音乐的、近乎虔诚的专注和一丝属于自己的疏离的魅惑。
她微微仰起脸,追光灯下,那光芒与丝绒白裙和她眼中闪烁的光亮交相辉映。
她开口,声音透过麦克风,带着一点慵懒的沙哑,却无比清晰地穿透了礼堂的每一个角落:
“固执押韵的排比
固执幼稚的押韵
零零散散凑齐了阵营…”
那声音,不再是平日里阳光下爽朗的笑语,也不是咖啡馆里跟着爵士鼓点的哼唱。
它就像被夜色浸染过,带着一种慵懒、一丝漫不经心的贴合,和歌词里那份“虚拟”的飘渺感完美契合。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温柔,轻轻敲打在听众的心弦上。
“…你是我未曾拥有无法捕捉的亲昵”
“我却有你的吻你的魂你的心…”
林温言握着话筒,身体随着音乐的韵律极其轻微地晃动着。
珍珠白的丝绒在灯光下流淌着秀丽的光泽。
那份在后台的慌乱无措,完全转化成了舞台上的松弛与掌控力。
她的目光时而迷离地投向虚无的远方,时而带着点若有似无的、洞察一切的穿透力扫过我刚刚所在的侧幕。
那份慵懒疏离的演唱,与陈粒原唱的气质竟有七八分神似。
但却又融入了她自身特有的、像风一样自由不羁的生命力。
我回到灯光台上,推起控制推杆。
一道带着点幽蓝光晕的追光,如同月光般温柔地笼罩着她。
光束随着她歌声的起伏,在她身上流淌,勾勒出她随着韵律晃动的肩颈线条,照亮了那枚别在我为她挽起的发髻上。
台下的喧嚣彻底平息。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极具个人风格的演绎控制住了心神。
楚留香副校长微微前倾着身体,饶有兴致地看着台上,赵日天在侧幕条边,嘴巴微张,忘了自己主持人的身份,张老师攥着保温杯的手也松开了。
她唱着,声音时而低回如呢喃,时而带着点破碎感的高音,像月光下碎裂的琉璃:
“…你是我朝夕相伴触手可及的虚拟”
“陪着我像纸笔像自己像空气…”
歌声在礼堂上空盘旋,带着一种近乎虚幻的美感。
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深埋于歌词之下的渴望与孤独。
她那份在后台被我短暂触碰过的羞涩,此刻似乎化为了歌声里最动人的底色。
由我亲手挽起的头发,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耳垂微凉的触感和发丝拂过的微痒。
短暂又慌乱的指尖触碰,真情又虚拟的深情歌唱。
青春的悸动,虚拟又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