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张安东。
十七岁、镜片后面藏着的眼睛,是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浑浊和阴郁,那副黑框眼镜,与其说是为了看清黑板上的粉笔字,不如说是一层厚厚的屏障,隔绝了外面刺眼的光,也挡住了别人试图窥探我眼底那片荒原的视线。
视界透过这层树脂过滤后,只剩下一种灰蒙蒙的、褪了色的质感,像一张被遗忘在抽屉深处,边缘已经卷曲发黄的老照片。
此刻,它就横亘在我与我的母亲之间。
她坐在我对面,那张曾经或许也明媚过的脸,如今被生活的砂纸打磨得只剩下一种神经质的苍白和疲倦刻下的细纹。
桌上摆着晚饭一一盘焉头耸脑的青菜几块颜色可疑的酱色肉块,还有两碗稀薄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白粥。
空气里弥漫着油烟和一种廉价洗涤剂混合的味道,黏糊糊地附着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儿子,吃菜。”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又像是一种习惯性的命令、筷子伸过来。
夹起一块最大的、颜色最深沉的肉,不由分说地放进我碗里。
那肉块躺在寡淡的粥水上,像一块沉甸甸的、油腻的石头。
我没动。
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往下坠。
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睡衣上,领口有些松垮,露出底下同样褪色的内衣肩带。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缠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只是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夹菜的动作。
仿佛这个动作本身就能填补某种巨大的空洞。
“妈,够了。”我的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过桌面。
她夹菜的动作猛地顿住,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那双眼睛抬起来,直勾勾地看着我。
那里面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更深沉的东西,一种**绝望的依恋,混杂着某种让我脊背发凉的、难以名状的炽热
“你太瘦了,儿子。”她喃喃地说。声音飘忽得像梦“你爸爸走得太早......妈妈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她放下筷子,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睡衣的衣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廉价香水的味道,那是一种混合着劣质香精和汗水的气息,是她长久以来的标志,此刻随着她急促的呼吸,更加浓郁地弥漫在狭小的饭厅里。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
父亲的影子像一个巨大的、无形的黑洞,笼罩在我们这个小小的、摇摇欲坠的屋檐下。
他离开得太早,早到我对他的记忆只剩下几张模糊的照片和一个冰冷的名词。
他的缺失。
成了母亲全部情感唯一的、也是病态的出口也让我成了那个被迫承载她
所有重量、所有恐惧、所有扭曲依赖的容器。
室息感如影随形、我猛地推开碗,木头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刮擦出刺耳的尖叫。
“我吃饱了。”
几乎是逃离般地冲进我的房间。
这房间小得可怜,除了一张窄小的单人床,一张堆满书本和杂物的旧书桌,剩下的空间就被那架黑色的立式钢琴占据了。
它像一个沉默的、巨大的墓碑,矗立在房间最显眼的位置,深沉的黑色琴漆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光。
这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
也是父亲留下的,除了债务和母亲日益崩溃的精神之外。
唯一的“遗产”,母亲常说,砸锅卖铁也要让我学琴,这是“体面”,是“通往更好生活的阶梯”,可她永远不会知道,当我的手指按上那些冰冷的琴键时,流淌出来的,从来不是贝多芬的激昂或者莫扎特的欢快,而是另一种东西。
我重重地坐在琴凳上,没有开灯。
窗外的城市灯火透过薄薄的窗帘渗进来,在墙上投下斑驳扭曲的光影。
我摸出藏在琴凳夹层里的半包烟和一个皱巴巴的一次性打火机。
熟练地抖出一根。
叼在嘴里。
“咔”一声。
橘红色的火苗在黑暗中跳跃了一下。
随即黯淡下去,只剩下烟头那一点猩红的光,在指尖明明灭灭。
深吸一口。
廉价烟草灼热而辛辣的气息瞬间灌满肺部带着一种粗暴的安抚感,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涌的窒息和恶心。
烟雾在昏暗中缓缓升腾、扩散,模糊了视线,也暂时模糊了门外那个令人窒息的、被廉价香水味包裹的世界。
只有这一刻。
尼古丁带来的短暂眩晕和麻木,才让我感觉自己是活着的,是自由的,哪怕这自由廉价得如同指间这缕转瞬即逝的轻烟。
烟灰无声地飘落在深色的钢琴漆面上,像一层肮脏的雪。
门外,母亲的脚步声很轻,停在门口、她没有进来,也没有说话。但我知道她就在那里。
隔着薄薄的门板。像一尊沉默的、充满哀怨的雕塑。
她总能精准地捕捉到我抽烟的动静,可除了偶尔几句带着哭腔的“对身体不好”,她从未真正阻止过,或许在她那套混乱的逻辑里,只要我还在这间屋子里;还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抽烟这种“小毛病”是可以被容忍的代价,只要“拥有”我。
烟抽到一半,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油烟味和劣质香水的气息又固执地透过门缝钻了进来。
我掐灭烟头,将那点令人作呕的猩红狠狠按在早就斑驳的琴凳边沿。
烦躁像无数细小的苍蝇在耳中叫唤。
必须离开这里,哪怕只是短暂的逃离。
我抓起扔在床上的校服外套,没有回头,猛地拉开了房门。
母亲果然就站在门外,几乎和我撞个满怀。
她似平被我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身体微微后仰,那双总是盛满复杂情绪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惊慌,随即又被更深的关切和那种粘稠的依赖淹没。
“你这孩子!这么晚了去哪?”她的声音带着急促,一只手下意识地抬起来,似乎想抓住我的胳膊。
又犹豫地停在半空。
“出去走走。”我侧身从她身边挤过,动作僵硬,刻意避开可能的肢体接触。
客厅的灯光比房间亮一些,照得她眼下的乌青和脸颊的凹陷更加明显。
“外面冷!你穿太少了!等等,妈妈给你拿...”她转身就想往屋里走。
“不用!”我的声音有点冲,像生锈的刀片划过铁皮,“不冷!”
空气凝固了几秒。
她僵在原地,背对着我,肩膀微微垮塌下去。
廉价香水味混杂着她身上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和绝望气息,沉甸甸地压过来。
我甚至能想象她此刻的表情一嘴唇紧抿,眼里蓄着随时会掉下来的泪水,混合着委屈和被拒绝的哀怨。
又是这样。
每一次试图划出的界限,都会被这种无声的控诉和沉重的爱意轻易碾碎。
“早点回来..…”最终,她只是低声说了这么一句,声音细若蚊蝇,带着浓重的鼻音,像被遗弃的小动物发出的鸣咽。
我没应声,几乎是落荒而逃地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防盗铁门,冲进了楼道冰冷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