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居民楼的楼道,是另一个世界。
感应灯时灵时不灵,昏黄的光线在拐角处投下大片令人不安的阴影。
墙壁上贴满了疏通下水道、开锁换锁的小广告,层层叠叠,覆盖着更早的“办证”和“无痛人流”的痕迹,像一块块丑陋的补工。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潮湿的霉味、垃圾堆放点的酸腐气息、某家飘出的油烟味,还有不知从哪个角落散发出来的、若有若无的尿臊气。
这里是城市的褶皱深处。
藏污纳垢,也藏着我十七年人生的全部底色。
我熟悉这里的每一级台阶的破损程度。
知道哪一层的声控灯反应最迟钝,甚至能分辨出隔壁那对夫妻吵架时惯用的污言秽语。
它破败、嘈杂、令人窒息,却是我唯一能短暂喘息的“外面”。
我快步下楼,脚步在空旷的楼梯间发出空洞的回响。
单元门外,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扑面而来,吹散了身上沾染的室内那股令人窒息的香水味。
我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肺腑间那股沉重的黏腻感似乎被冲淡了一些。
小区里没什么人,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稀疏的树影下投下模糊的光圈。
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吠。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口袋里剩下的那几根烟。
去哪儿?不知道。
只是想离开那扇门,离开那道如影随形的、带着哀怨的目光。
火光只照亮了她下巴的一小片皮肤,还有那件看起来过干宽大的、印着某个乐队髅头标志的黑色连帽衫。
一个女孩。
不是流浪汉。
那身打扮。
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属于青春期特有的颓废和反叛气息。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的黑暗和可能存在的危险毫无所觉,只是专注地、一下一下地拨弄着打火机的滚轮,看着那小小的火苗燃起、熄灭,再燃起、再熄灭.....微弱的光线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紧抿的唇线和紧绷的下颌线。
一种极其强烈的、近乎实质化的孤独感,从那个蜷缩的身影里弥漫出来,无声地融入周围的黑暗。
这感觉如此熟悉,熟悉得让我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了一下。
就在我犹豫着是悄然退走还是继续观察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无忌惮的嬉笑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角落的死寂。
“妈的,刚才那啤酒真他妈带劲!”
“废话,老子请的!下回轮到你小子!”
“操。快忍不住了,就这儿吧,黑灯瞎火的,谁他妈看得见!”
“嘿。你看那边,墙根儿下是不是蹲了个妞儿?”
三个明显喝高了的身影歪歪扭扭地闯进这片昏暗的光线边缘。
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小青年,穿着廉价的紧身T恤和破洞牛仔裤,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嘴里喷吐着浓重的酒气。
为首那个剃着青皮头的。
一边骂骂咧咧地解着裤腰带,一边醉眼朦胧地朝矮墙这边望过来。
目光瞬间锁定了那个缩的身影,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下流笑容。
“哟呵!还真是个妹妹!大晚上一个人蹲这儿,等哥哥呢?”青皮头晃晃悠悠地朝女孩走去,另外两个也嘿嘿笑着跟上,眼神像黏腻的舌头一样在她身上舔。
女孩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住了,拨弄打火机的手猛地僵住,火苗熄灭,四周瞬间陷入更深的黑暗。
她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抬起头,借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
我能看到她脸上瞬间掠过的惊恐.随即被一种强装的冷漠和厌恶取代。
她迅速站起身,身体却因为紧张而显得僵硬,下意识地往墙根更暗处缩去。
“滚开!”她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尖利,试图用凶狠来掩饰恐惧。
“哟!脾气挺辣!”青皮头笑得更加放肆。脚步不停,“哥哥就喜欢辣的!一个人多没意思,陪哥几个玩玩呗?”
他伸出手,那只带着污垢的手,径直朝女孩的脸蛋摸去。
另外两个混混也围了上来,堵住了女孩可能逃跑的方向,污言秽语像污水一样泼洒出来。
“穿这么骚,不就是想勾引人吗?”
“装什么清高,让哥哥看看.....”
女孩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那强装的冷漠面具在对方赤裸裸的恶意和逼近的脏手面前迅速崩裂,只剩下纯粹的、无助的恐惧。
她徒劳地挥舞着手臂,试图拍开那只伸过来的手,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别碰我!滚啊!”
那只肮脏的手,离她的脸颊只有几厘米的距离。
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先干意识做出了反应,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出去的,也不知道喉咙里怎么会发出那样一声低沉的、带着金属摩擦般质感的吼叫:
“喂!”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进浑浊的水面,瞬间冻结了那几个混混的动作。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进浑浊的水面,瞬间冻结了那几个混混的动作。
三个人同时转过头。
三双被酒精和恶意熏得通红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野兽的瞳孔,齐刷刷地钉在了我的身上。
那个青皮头的手还僵在半空,离女孩的脸很近。
他脸上猥琐的笑容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打扰了好事的暴怒。
他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我,目光扫过我身上洗得发白的校服,扫过我鼻梁上那副碍事的眼镜,最后定格在我紧绷的脸上。
“操!哪蹦出来的**崽子?”他啐了一口浓痰,落在我脚边不远处的碎石上,“穿个**校服装你妈英雄呢?滚!别他妈多管闲事!”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毫不掩饰的轻蔑。
另外两个混混也反应过来,松开对女孩的包围,不怀好意地朝我逼近一步。
他们的体型比我壮实,脸上带着长期混迹底层的戾气。
“妈的,毛都没长齐就想学人出头?”“识相点赶紧滚蛋,不然老子连你一起收拾!”
压力像实质的墙一样压过来,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汗臭。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狂跳,手心瞬间变得冰凉黏腻。
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校服下的皮肤在冒冷汗。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往上爬。
我清楚地知道,他们说得对,我一个人,对三个明显不是善茬的醉鬼,没有任何胜算。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跟踢到一块松动的碎砖,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更加助长了对方的嚣张气焰。青皮头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发出一声嗤笑:“怂了?知道怕了?晚了!”
他猛地踏前一步,那只原本伸向女孩的脏手,带着风声朝我的衣领狠狠抓来!动作又快又狠,带着醉汉特有的蛮横和凶狠。
躲不开!大脑发出警报。
身体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机器。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带着污垢和汗渍的手在眼前急速放大。
就在那只手即将触及我衣领的刹那。
“啪!”
一声极其清脆、短促的爆裂声骤然响起,像玻璃杯狠狠砸在水泥地上!
声音来自我的斜后方,那个女孩所在的位置!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一怔。
青皮头抓向我的手也顿在了半空。
时间仿佛凝固了零点几秒。
紧接着,一股极其刺鼻的、带着强烈刺激性气味的液体,如同烟雾般猛地在我们几个人之间爆开!那味道辛辣、呛人,瞬间冲进鼻腔,直刺泪腺和喉咙!
“咳咳咳!操!”
“妈的!什么鬼东西!”
“咳咳...我的眼睛!啊!”
三个混混几乎同时发出了痛苦的咒骂和咳嗽声。
青皮头首当其冲,捂着眼睛踉跄后退,另外两个也如同被开水烫到一样,捂着脸弯下腰,剧烈地咳嗽干呕起来。
是防狼喷雾!而且是那种效果极其强劲的!
辛辣的气味同样刺激着我的鼻腔和眼睛,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喉咙火烧火燎。
但我离得稍远,而且似乎只是被波及的边缘,刺痛感远没有那三个正对着喷口的家伙强烈。
“跑!”
一个急促、带着剧烈喘息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响!几乎是同时,一只冰凉而纤细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是那个女孩!她不知何时已经冲到了我的身边,蓬乱的头发下,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惊恐,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凶狠和决绝。
她死死攥着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不由分说地拽着我,转身就朝着与锅炉房相反、通往小区内部的一条狭窄黑暗的小路狂奔!
脑子还是懵的。
辛辣的气味刺激着感官,身后是混混们痛苦的叫骂和咳嗽声。
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脚步踉跄地跟着前方那个瘦小的、奔跑的身影冲进了无边的黑暗。
风在耳边呼啸,灌进我因为紧张而张开的嘴里。
脚下是坑洼不平的路面,碎石和杂物不断绊着脚踝。
女孩跑得极快,像一只在暗夜中逃命的鹿,黑色连帽衫的帽子在奔跑中上下翻飞。
她那只抓着我手腕的手,冰冷,微微颤抖,却又像铁钳一样牢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拖拽着我这个几乎宕机的累赘。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每一次泵血都带来缺氧般的眩晕。
肺叶像破旧的风箱一样发出嗬嗬的喘息。
身后混混的叫骂声似乎被黑暗和距离吞噬了一些,但依旧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
“这边!”女孩的声音在奔跑中断续传来,带着剧烈的喘息,却异常清晰。
她猛地拐进两栋居民楼之间一条更窄、堆满杂物的缝隙。
这里几乎没有光线,空气里弥漫着垃圾的腐臭味。
她拉着我七拐八绕,对这里的地形异常熟悉,像一条在迷宫深处游弋的鱼。
黑暗,急促的喘息,手腕上冰冷的触感,身后隐约的威胁…这一切混合成一种奇异的、近乎虚幻的体验。
我像个提线木偶,被前方那个陌生的、充满危险气息的身影牵引着,在城市的长道里亡命奔逃。
眼镜在鼻梁上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滑落。
眼前只有一片晃动模糊的黑暗轮廓,以及前方那个瘦小却异常坚韧的背影。
不知跑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身后的叫骂声彻底消失了。
女孩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最终停在了一栋居民楼黑洞洞的单元门口。
她松开我的手腕,双手撑着膝盖,弓着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
汗水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一缕缕黏在苍白的皮肤上。
我则直接瘫软地靠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世界一片模糊的晃动。
汗水浸透了后背的校服,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
异常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弦。
汗水打湿了她鬓角的发丝,一缕缕黏在脸颊上。
她没有再看我,目光虚虚地投向单元门内更深的黑暗,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她,又或者只是单纯地不想面对眼前这个和她一样狼狈不堪的陌生人。
沉默像不断增厚的苔藓,在黑暗里滋生蔓延。
刚才狂奔时激烈的心跳声和喘息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尴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空气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尚未完全平复的、细微的呼吸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夜声一模糊的车流声,几声遥远的狗吠,以及不知哪家电视机里漏出的一点嘈杂。
我能感觉到她的抗拒,一种用沉默和距离筑起的无形屏障。
这屏障比刚才那几个混混的威胁更让我无所适从。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打破这难堪的沉默,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干涩得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
问她为什么一个人在那里?问她怎么会有防狼喷雾?问她…
这些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一种更强烈的直觉压了下去:别问。问了,只会让这沉默更加难堪。
手腕上那残留的冰凉触感,此刻带着一种灼人的热度,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那个蜷缩在矮墙下、被孤独包裹的身影,那个在危急关头爆发出惊人凶狠和决断力的女孩,还有现在这个靠在黑暗里、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林晚晴,这几个截然不同的形象在我脑海里混乱地碰撞、交织。
最终,我只是用力地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发出清晰的“咕咚”声。
这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林晚晴似乎被这声音惊扰,肩膀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但她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把脸往单元门内的阴影里更深地埋了一点。
算了。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部生疼。
该走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充满荒诞和危险的遭遇,该结束了。
母亲那张混合着哀怨和病态依恋的脸,不合时宜地浮现在眼前。出来得太久,她该.…担心了。
那种被“担心”的感觉,像冰冷的蛇缠绕上来。
我艰难地直起身,靠在墙上太久,腿脚有些发麻。
校服外套在刚才的奔跑中被扯得有些歪斜,我下意识地伸手将它拉正,动作僵硬而笨拙。
镜片在黑暗中模糊一片,我摘下眼镜,用校服袖子胡乱地擦拭了几下,又重新戴上。
世界稍微清晰了一点,但林晚晴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只是一个沉默的剪影。
我转过身,没有再看她,朝着单元门外那点微弱的光亮走去。
脚步有些虚浮,踩在地上的碎石上发出轻微。
“喂。”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从身后的黑暗里响起,像生锈的齿轮被强行转动。
我的脚步猛地顿住。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林晚晴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身,正面对着我。她依旧靠在墙上,双手插在那件宽大的黑色连帽衫口袋里。
昏暗的光线只照亮了她半边身体,另一半完全隐没在黑暗里。
她的脸大部分藏在帽衫的阴影下,只能看到紧抿的唇线和紧绷的下颌线。
那双眼睛,在阴影中闪烁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有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悸,有审视,还有一种近乎锐利的、穿透性的探究。
她看着我,目光像冰冷的探针,似乎要扎进我的皮肉,直抵骨髓。
“你..”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一点不确定的停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身上…有股味儿。”
我愣住了。
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闻了闻自己的校服袖子。
油烟味?廉价洗涤剂味?还是刚才奔跑留下的汗味?
“不是那些。”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动作,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眉头也微微蹙起,“是.…死气。”
死气?
这个词像一颗冰冷的子弹,毫无预兆地击中我的心脏。
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我僵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镜片后的瞳孔,不受控制地收缩了一下。
她怎么会?
林晚晴似乎捕捉到了我瞬间的僵硬和眼底的震动。
她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像手术刀一样切割着我脸上每一寸细微的表情变化。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那样死死地盯着我,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黑暗的楼道口,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
远处城市的喧嚣被无限拉远,只剩下我们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
她眼中的探究和我心底掀起的惊涛骇浪,在昏暗中激烈地碰撞。
最终,她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那声音短促而模糊,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然后,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我,瘦小的身影像一道融入黑暗的影子,快步走进了那栋黑洞洞的居民楼单元门内。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了几下,迅速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原地只剩下我一个人,还僵立在单元门外那点微弱的光晕里。
手腕上残留的冰冷触感似乎还在,但心脏却被另一个词狠狠攫住,冰冷刺骨。
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