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如同泼洒在窗户上的浓墨,房间里只亮着一盏书桌角落的旧台灯,灯泡接触不良似的闪着微弱的光晕,在墙壁上拉扯出鬼魅般摇曳的影子。
我蜷在吱呀作响的旧转椅上,后背抵着冰凉的椅背,试图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凉意来平息胸腔里那股火烧火燎的烦躁。
指尖夹着的烟,猩红的光点明明灭灭。
每一次呼吸都贪婪地吞咽着那辛辣灼热的烟雾,仿佛只有这廉价的尼古丁才能暂时填满心底那块巨大的、空洞的荒芜,稀释掉母亲那混合着廉价香水和绝望气息的、令人室息的靠近。
烟灰缸里,短短几个小时就已经积累了半缸灰白的、扭曲的残骸。
每一截烟灰都像一个凝固的叹息,记录着这漫长夜晚无声的挣扎。
门外的寂静突然被打破,鞋底摩擦着水泥地面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靠近节奏。
那声音停在门外,没了动静。
紧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金属摩擦发出的轻微“咔哒”声,在死寂的空气里被无限放大。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一拍,随即又擂鼓般重重砸在胸腔上。
几乎是条件反射,我猛地将手中燃着的烟摁死在堆满烟头的烟灰缸里。
“滋”的一声轻响。一缕最后的青烟不甘地飘散。
手忙脚乱地抓起桌上一本厚重的习题册,哗啦啦地胡乱,翻开。
手指捏着书页边缘。
指节用力到发白,视线却失焦地落在密密麻麻的铅字上,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母亲的身影嵌在门框投下的阴影里,像一张单薄的剪纸。
她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如同无形的探照灯,带着一种能穿透皮肉的粘稠感,一寸一寸地扫视着我的后背,我的脖颈,然后落在我僵硬的手指和那本明显拿反了的习题册上。
空气凝固了,带着令人喘不过气的重量。
廉价香水混合着她身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和神经质的气息。
顺着门缝强势地涌入,霸道地填满了这狭小的空间。
“还没睡?”她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凝固的死寂,语调刻意放得轻柔,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但那轻柔之下,却裹挟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嗯,在看题。“我的声音干沙哑,像砂砾摩擦。我没回头,后背的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短暂的沉默里,那股香水味似平更浓了。
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我肩膀和脖颈处流连。
“哦....看题好,看题好.....”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话,语气里带着一种空洞的赞许。
“早点休息,别熬太晚,你还在长身体..”
话语顿了顿,她的脚步似乎往前挪了半步,门缝开得更大了一些。
我几乎能感觉到她目光的焦点凝固在我后颈的某一点上,带着一种灼热的探究。
“你..”她拖长了尾音,带着一丝犹豫,最终化为一句看似不经意的探问,声音压得更低,却像针一样刺过来。“身上.....怎么有股烟味?”
来了。
心脏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无底冰窟。
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冰冷的细汗。
捍着书页的手指关节捍得更紧,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没有的事。”我的声音绷得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弦。
极力维持着平稳,却泄露出细微的颤音。
我强迫自己低下头,把视线更深地埋进那些毫无意义的铅字里,仿佛这样就构筑起一道坚固的屏障,“大概是.....外面飘进来的吧。楼下老王头总在楼道里抽。”
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老王头是个半瘫的老头,住一楼。
根本爬不上四楼来。
空气再次陷入了更深的、令人室息的沉默。
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刷太阳穴的声音,咚咚作响。
时间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像钝刀子割着神经。
就在我以为这令人疯狂的沉默会持续到天荒地老时,门口的光影晃动了一下。
“..嗯。”她最终只是含混地应了一声。
那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失望和......了然的复杂情绪。
她没有追问,没有进来,也没有离开。
只是又静静地站了几秒,我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粘稠的目光在我身上又停留了片刻,仿佛要穿透皮肉,窥视到我灵魂深处那个蜷缩着、沾满烟灰的角落。
终干。
门被轻轻地、几乎无声地合上了。
“咔哒。””
锁舌落下的轻响,像是一声微弱的宣判。
门外脚步声再次响起,拖咨着远去,消失在客厅的方向。
那股沉重得如同铅块的香水味却顽固地滞留在空气中,牢牢地包裹着我。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客厅里再无声响。
我紧绷的身体才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一样。
猛地松懈下来,瘫软在椅子里。
后背的冷汗已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我大口地喘着气,胸腔里充斥着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
还有一股冰冷刺骨的屈辱和愤怒。
像个被当场抓住的小偷,一个在母亲病态注视下无所遁形的、航脏的秘密,桌上烟灰缸里的狼藉,无声地嘲笑着我的谎言。
那晚剩下的时间,我几平睁眼到天亮。
窗外灰蒙蒙的天光一点点渗进来,驱散不了房间里的阴冷。梦魔光顾了浅薄的睡眠,像一部劣质的恐怖片。
梦里全是母亲那双眼睛,无限放大,瞳孔里没有眼白,只有深不见底的黑,像两个旋转的、冰冷的漩涡。
它们死死地钉在我身上,无论我逃到哪里,蜷缩在哪个角落,那目光都如影随形。
室息感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带着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廉价香水味,勤紧我的脖子。
我在梦里徒劳地挣扎。
喉咙里发出的声响。
却发不出任何求救的词句。
惊醒时,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背心。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几乎要破膛而出。
........................
窗外天已大亮,惨白的光线无情地照
亮了房间里的每一处尘埃和凌乱。
烟灰缸里堆积的灰烬,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和航脏。
台灯还亮着,那微弱的光晕在日光下显得如此多余和可笑。
我撑着沉重的眼皮爬起来,洗漱的动作机械而麻木。
冰冷的水泼在脸上,带来短暂的刺痛清醒,却冲不散眼底沉淀了一夜的疲惫和更深的脸。
镜子里那张苍白消瘦的脸,黑框眼镜也遮挡不住眼下的乌青,像被人狠狠揍过两拳。
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入骨髓的厌倦和颓丧。
推开卧室门,客厅里弥漫着熟悉的、早餐的味道一熬得稀烂的白粥散发出的米糠气。
母亲背对着我,站在狭窄的厨房门口,手里端着一碗粥。
她似平早就等着了。
“起来了?”
她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刻意的、像是精心练习过的平静笑容,眼神却飞快地在我脸上扫视了一圈,掠过我的眼睛下方,最终定格在我的嘴角。
那笑容僵硬地挂在脸上,如同一个拙劣的面具。“快趁热吃。一会儿该上学了,”
声音是温和的,却像裹着糖霜的玻璃渣。
我没说话。
沉默地拉开椅子坐下。
勺子搅动着碗里寡淡的粥水,发出的声响在压抑的安静中格外刺耳。
她在我对面坐下,目光却不再像昨晚那样直接地钉在我身上,而是像盘旋的苍蝇,不时地、小心翼翼地落在我的脸上,我的手上,带着一种今人毛骨悚然的宙视和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东西。
每一口粥都如同吞咽滚烫的铅块,艰难地滑过喉咙。
我只想快点结束这场酷刑般的早餐,逃离这个令人室息的牢笼。
“吃饱了,去学校了!”
最后吃完了立马背着书包跑去学校去了,连跟她的话也只有短短一句。
因为学校离家近,两三公里就到了。
推开教室门的那一刻,喧闹的人声像潮水般涌来。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翻滚的微尘。
几个男生围着课桌笑闹推操,后排两个女生凑在一起低声讨论着最新的偶像剧,前排有人低头奋笔疾书补作
业.....这是属干十七岁最普通的喧嚣。
然而,这满室的阳光和活力、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模糊的磨砂玻璃。
无法真正抵达我所在的角落。
所有声音都像是隔了一层水波纹,模糊不清,所有景象都褪去了色彩,只剩下灰蒙蒙的轮廓。
我像一个误入陌生世界的幽灵,格格不入。
身上的烟味已经散尽了,被洗衣粉的廉价花香覆盖。
手腕上,昨夜被林晚晴用力过的地方,指痕早已消失,但那冰冷、粗糙的触感和她眼中孤狼般的凶狠。
却像一枚烙印.清晰地刻在记忆深处。
与之相对的是母亲那双在黑暗中无声窥视的眼睛,冰冷、粘稠、带着绝望的占有欲。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目光,如同冰与火的烙印,在我心头反复灼烧、冻结。
我低着头,沉默地穿过课桌间的过道,走向自己那个靠窗的、最偏僻的角落座位。
阳光透过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方块,温度却吝啬地不肯多分给我一点。
周围投射过来的目光,带着各样的情绪一好奇?探究?漠然?我不想去分辨。
也无力回应。
把头埋得更低。
像只鸟,试图把自己缩进那点狭窄的课桌阴影里。
身体的疲惫像沉重的铅衣。
灵魂的疲惫则在无声地呐喊。
只有指尖在桌下无意识地相互摩着,似平在寻找某种虚无的慰藉,又像是在模拟着按下琴键时的触感。
上午的课沉闷得如同墓穴。老师的讲解声像是从遥远的隧道深处传来,每一个字都飘忽而过,无法在混沌的大脑里停留片刻。黑板上白色的粉笔字迹扭曲、跳动,最终融化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荡。在昨夜惊魂的矮墙角落、母亲黑暗中冰冷的凝视、林晚晴最后那句“死气”的评价、以及此刻这令人室息却又安全的麻木之间来回切换。
活着,到底是什么感觉?是像这样,在母亲病态的爱意牢笼里溺?还是在被混混围堵的黑暗角落里腐烂?窗外的阳光很好,灿烂得刺眼,却无法温暖我分毫。
世界在我眼前褪色、剥落。只剩下灰一样的质感。唯有钢琴......
唯有按下琴键时,力量发出声音,痛苦找到形状,那片冰冷的铅灰色荒芜才能获得片刻的宣泄口。
午休的铃声像是救赎的号角。
人流开始涌动,饭盒碰撞的声音,嬉笑打闹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我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不是为了奔向食堂,而是像溺水的人扑向唯一的浮木,朝着那栋位干校园最偏僻角落的艺术楼飞奔而去。
沉重的木门隔绝了身后嘈杂的世界。琴房特有的寂静瞬间包裹了我那是无数时间的尘埃和木质乐器本身散
发出的、混合着松香和旧纸张的、冰凉而沉静的气息。我的琴房在最里面倒数第二间,很小,只有一架黑色的立式钢琴和一张掉了漆的木凳。
窗户很高,透进来的光线有限。
让这里即使在白天也显得有些阴暗。
迫不及待地坐了下来,冰冷坚硬的琴凳触感如此熟悉,其至带来一丝扭曲的安全感。
掀开厚重的琴盖,一排排黑白分明的琴键呈现在眼前,像等待被启动的沉默士兵。
没有乐谱。
此刻需要的不是贝多芬的激昂,也不是肖邦的诗意。
那些属干阳光下的东西,离我太遥远。
深吸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部,混合着琴房独有的尘埃味道。
闭上眼睛,昨夜的一切碎片如同黑色的潮水,汹涌地冲击着意识的堤岸一母亲在门外沉重的呼吸和香水味,林晚晴惊恐又凶狠的眼睛,混混们污浊的叫骂,防狼喷雾令人室息的辛辣,亡命奔逃时冰冷的夜风灌进喉咙的撕裂感,还有......指尖残留的、被她紧紧抓住时的冰凉触感和那句如同诅咒般的“死气”.·
手指重重落下!
不是乐章的开始。
是葬礼的前奏。
沉重、缓慢、带着金属敲击棺木般冰冷坚硬质感的和弦突出地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
每一个音符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砸下去的,带着骨头碎裂般的决绝和痛苦。低音区发出沉闷的轰鸣,在胸腔里引起共振,震得指尖发麻。
咚—!咚一!咚—!
这不是肖邦的《葬礼进行曲》,它没有那份庄严肃穆的悲伤。
这更像是地狱深处传来的丧钟,是绝望野兽在囚笼里用头颅撞击铁栏的闷响,是灵魂在无边泥沼中下沉时发出的、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嘶吼!
旋律?
不,没有旋律。
只有赤裸裸的、不加修饰的情绪宣泄。
手指在冰冷的琴键上疯狂地奔跑、砸击、刮擦!
高音区发出尖锐刺耳的啸叫,如同金属片互相刮擦,是恐惧的尖叫;低音区反复碾压着几个沉重的、不和谐的和弦,是母亲那室息怀抱的象征,是混混们围拢过来的航脏影子。
节奏混乱.而狂暴,时而如同疼挛般停滞,时而又爆发出狂风骤雨般的密集音符,模拟着昨夜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频率。
汗水迅速从额角渗出,沿着太阳穴滑落,滴在冰冷光滑的黑白琴键上、呼吸变得粗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
可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减缓,反而更加癫狂。
仿佛只有将这具身体里所有淤积的黑暗一一那令人室息的
香水味,那被窥视的屈辱,那亡命奔逃的惊悸,那“死气”的诅咒一全部倾泻在这冰冷的器血之上,才能获得片刻的喘息。
琴房的门板厚重,但并非完全不透声,这狂暴的、充满毁灭气息的琴音,像一头失控的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左冲右突,最终还是有残破的音符碎片,不可阻挡地穿透了门板的缝隙,流泻到外面寂静的走廊里。
走廊的另一端。
靠近楼梯口的一间琴房门虚掩着。
里面光线柔和,窗户开着,有微风吹拂着白色的纱帘。
一个女人正坐在钢琴前,她的手指修长而优雅,正轻轻抚过琴键,调试着某个乐句的音色。
她的神情专注,带着艺术家特有的沉浸感,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郁结。
她正是高三的音乐专业指导老师,苏韵。
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穿着得体而简约的米色针织衫、长发松松挽起,露出优雅的脖颈线条。
然而,长期独身和来自家庭无尽的催婚压力,在她眼底刻下了深深的倦怠,即使是在专注音乐时,那倦怠也如影随形,像一层洗不净的薄灰。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不和谐的、充斥着暴房和毁灭气息
的琴音碎片,如同冰冷的钢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走廊
的静逸,狠狠扎进了她的耳膜!
苏韵调试琴键的手指猛地顿住,悬在半空。
那是什么声音?!
不是某个学生乱弹的样子。
那声音......像一头受伤濒死的野兽在黑暗角落里发出的、混合着痛苦、绝望和最后疯狂的咆哮!
每一个破碎的音符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刮擦着神经末梢,释放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纯粹的、毁灭性的情绪能量。
她瞬间忘却了自己正在调试的乐句。
身体微微前倾,侧耳倾听.眉头紧锁。
那声音的来源......是走廊尽头最偏僻的那间小琴房?
作为一个浸浮古典音乐多年、感受力极其敏锐的专业人士,苏韵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住了。
那琴音里蕴含的东西太过沉重,太过黑暗,带着一种几平能吞噬灵魂的......死气。
是的,死气!一种对生存本身的巨大疲惫和绝望,一种灵魂深处的暮气沉沉!
这....怎么会出现在一个高中生身上?
强烈的震惊和一种**本能的好奇,压倒了她的疲惫和疏离。她几平是下意识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丝急切推开虚掩的琴房门,循着那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令人室息的琴音,快步走向走廊尽头。
厚重的木门紧闭着。但门板并不能完全阻隔那如同实质般的、充满破坏力的音浪。站在门外,那声音更加清晰,也更加触目惊心。
不再是碎片,是连绵不断的、如同暴风雨拍打礁石般的轰响!沉重的低音如同垂死心脏的挣扎跳动,尖锐的高音则是灵魂被撕裂的惨嚎。
苏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平还残留着那琴音带来的冰冷战栗。
她抬起手,犹豫了仅仅一瞬,指关节轻轻叩响了紧闭的门板。
叩。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在门内那狂暴混乱的音潮中,这轻轻的叫击本该微不足道。
然而,就在敲门声落下的刹那。
门内,那如同地狱风暴般肆虐的琴音,如同被按下了暂
停键,戛然而止!
死寂。
突如其来的死寂。
比之前的轰鸣更加令人心悸。
仿佛那扇门后并不是一个琴房,而是一个刚刚发生剧烈爆炸、此刻只余下漫天尘埃和空洞回响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