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月亮不安稳地晃动着身体,搅得身下的黑云翻腾聚散。地面上闪烁着点点星火,它们分散,晃动又聚集着,最终融入那最大的光亮之处。
贝尔萨,一座矗立在平原之上的孤城,四通八达的道路从它内部穿过,高耸的城墙俯视着底下流动的人流。
做为克罗罗西地区最大的城市,即使是夜晚也依旧人流不息。
一股股蒸汽从火车头顶的排气孔喷出,钢铁巨兽发出轰鸣,轮子旋转带动满载的人或物飞驰在蜿蜒的铁路上飞驰。
它们比马匹更持久更有力量,广受人们的青睐,如今,这些吞噬煤炭的巨兽们的足迹已经向着全大陆蔓延。
新时代的造物啃食着旧时代的遗迹,从贝尔萨创立之初就矗立在平原之上数百年之久的城墙也开始被推倒,它没有消亡在战争中,却在滚烫的蒸汽中溶解。
铁路如丝状散落在平原上,它们交错聚集拧成一股汇入贝尔萨。
白色拖尾被远远甩在车厢后,一列列火车争先恐后地钻入这座繁华的城市,它们贪恋这里的热闹与繁荣,在彻底的交接后又要再次启程离开这温柔乡。
多托斯轻放下手中的钢笔,他揉搓着发酸的手腕,点点墨迹在纯白的手套间扩散。
透过府邸的窗户,他静静望着窗外灯火明亮的火车站,人流在停靠的车门前攒动,一件件货物被不断搬运,很快一列火车就发出阵阵轰鸣重新启航。
喷涌的蒸汽覆盖了火车站的上空,被模糊的光亮穿透了府邸的玻璃深深印进了多托斯的眼瞳中。
作为贝尔萨的城主,他力排众议散尽家财,在集结了多个大贵族的联合下终于搭建出克罗罗西地区唯一的铁路网。
居于交通中心的贝尔萨依靠这新生的造物再次汇聚了无数财富,数个月后多托斯就获得了远超投资的利益。
贝尔萨家族是克莱迪所有家族中最看着传统的,但多托斯却下令铺设了铁路。
此刻的他双目微睁,一双漆黑的暗瞳里潜藏着精明与深深的疲倦。
他要维持贝尔萨的繁荣,多托斯自认做到了这点,但他一次次违背传统,所施行的一系列改革令很多与奥列斯不谋而合,遭受了众多贵族与亲朋的声讨。
孤独与不被理解的痛苦时时包围着多托斯,年仅三十本该年富力强的他却身形瘦削满面憔容,早早泛起了斑白的鬓角。
不过,最令他心忧的是面前静静躺在书桌一角的信件。早在几天前他就收到了来自费兰的书信,在刚才,多托斯才终于做好了回复还未来得及封存。
贵族们与议会看似互不冲突各自发展,实则暗流涌动矛盾不断。
一根根柴薪被投入眼前的火坑,如果被点燃,瞬间燃起的火焰会烧死所有围坐周围的人。
而如今,那引燃柴薪的星火被传递到了多托斯手中,他仿佛能透过那微小的火星中看到冲天的,足以颠覆一切的烈焰。
作为克罗罗西地区最富有最具影响力的贵族之一,多托斯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无数人的视线。
或许是造化弄人,贝尔萨家族已经多年没有诞生过魔法使,但日常的拱卫,城市的运行,铁路的维护都依靠家族豢养的魔法使与佣兵。
但这些缺少传承的存在根本无法为多托斯争取到在贵族中的话语权,他就像个巨大的钱袋子,被秩序与规则保护着。
费兰在信中表示希望他能在这届举办的一年一度的贵族集会上公开支持自己的计划。
看似态度谦和但字词间却处处透露着傲慢与不可置否的霸道,看似是请求实则是在强硬地要求。
尽管费兰的封地偏远物质匮乏,但身为王族后裔,拥有克莱迪家族传承的他在贵族间拥有极强的号召力。
这几日多托斯多方搜集情报,发现费兰在暗地里早已与多个大贵族结盟,行动之明显就连城内的酒馆都能听之一二,显然,他们已经毫不在乎议会的暗探。
风云翻滚,涌动的暗流在磅礴的雨势下似乎随时都会冲破泥土的阻拦淹没一切。而多托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激流包裹却无力抵抗。
挤压多年的黑云掀起的暴风雨不可阻挡,行走在黑暗之间,多托斯对克莱迪的未来充满了绝望与迷茫。
但无论如何,他必须尽力保存贝尔萨,如今他早已失去了选择,只能接受费兰的调遣。
“…哎……”
多托斯不免发出长长额叹息,他不再望向窗外,拉开一旁的抽屉取出一件信封。
思索之间墨迹已干,多托斯取下手套,一番准备后小心翼翼地将火封蜡滴在信封上,他拿出贝尔萨家族专属的印章,挤压在封口处暗红的液体之上。
很快,给费兰的回信就被封装完成,多托斯看着桌上印着蔷薇花形状的信封,心中的无奈溢出胸口促使他又发出一阵叹息。
他伸手打算拉动身旁的摇铃唤来仆从送出信件,那只手刚悬在半空,灯光却开始一阵阵晃动,忽明忽暗间多托斯也不免皱紧了眉头。
淡黄的拉绳被多托斯握在手中,那头顶闪烁的水晶灯也终于安稳了下来。
此处听不到府邸外人流熙攘之声,府内也一片寂静,尽管贝尔萨家族的仆从都经过严格训练行事简练熄声,但此刻诡异的安静却让多托斯警觉起来。
终于,多托斯紧绷着手拉动了摇铃,空旷的走廊外顿时响起了阵阵铃声。
“叮!…叮!…叮……”
铃声回荡在空荡荡走廊里,又被深处的黑暗吞噬。
多托斯见房外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不禁从心底生起一股寒意。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危险,尽管多托斯并非冒险主义者,但如今府邸里的仆从与护卫疑似全部停摆,而自己还摇响了摇铃,他必须逃跑了。
多托斯并非拖沓的人,下定决心不过瞬息之间。
他克制自己的脚步,尽可能快速地接近房门,拉住把手小心翼翼地推开。
或许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庆幸自己对整个府邸都进行了“静音”处理。
多托斯将一侧脸贴近微开的门缝,头顶的水晶灯已经熄灭,整个走廊都靠着装饰用的壁烛散发的微光照明。
视线之内昏黑的交际线模糊了色彩,摇曳的烛光像极了通往黑暗深处的指引。
多托斯确认安全,喉结滚动,他深吸一口气,随即推开门挤了出去,他没有任何停留,紧紧凝视前方跑了起来。
一路上他感到视线之外潜藏在黑暗中的恶鬼正伸出舌头舔舐着自己的身体,泛起阵阵寒意。与地毯轻微的摩擦声不断传来,此刻微小的动静也被无限放大。
多托斯不敢减慢速度,他凭借脑中的印象在走廊中奔跑着,很快就看到了二楼楼梯。
从这里下去就是府邸旁厅,那里开着一道小门,平时都是给仆从出入使用的。
多托斯自然不敢走大门,所以选择了这里,一路上虽然一直被诡异与不安包裹,但并未遇到什么危险,一股喜意泛上心头。
等到正欲下楼时,一道身影突兀地出现在拐角处。
白色的围裙与领结像涂抹在黑暗中的一抹白,那人静静矗立在那儿,身体笔直而头部微垂。
借着墙壁上的烛火,多托斯看清了她的脸,微睁的眼皮内包裹着一双猩红的血瞳,苍白的皮肤再无一丝血色,面容僵硬如同死尸。
寒意凝聚成刺骨的冷汗渗出多托斯的额头,诡异的一幕让他的脚步一停。
“老爷,您要出门吗?”
冰冷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走廊中,恭敬的词句里没有一丝温度,充斥着让人如坠冰窟的寒冷。
“咔嚓!…”
清脆的骨骼翻折声传来,那侍女头歪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一双血瞳毫无生气地盯向多托斯,她又踏出一步,相同的脆响传来。
“老爷,您要出门吗?”
相同的话语传来,多托斯只觉被无尽的寒意包围,身体也随之僵硬,一个不慎他就脚下一空跌向了楼梯下。
多托斯从台阶上摔落,一阵翻滚后终于在一楼的地毯上停下。
浑身被撞击的剧痛包裹,磕破的额头渗出鲜血将多托斯的视线都染红。
脆响仍不断传来,楼梯之上,那歪头的侍女正以一种扭曲的姿势一步一步向多托斯走来。
恐惧在他的心中蔓延,多托斯想要立刻起身远离,但身体却不听使唤无法动弹分毫。
“老爷,您要出门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