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青的光与影

作者:浅陌君 更新时间:2025/6/11 18:51:47 字数:8536

开学第一天,空气里还浮动着夏末未尽的燥热,被初秋薄薄的凉意切割着,味道莫名呛人。林薇抱着厚厚一摞新教材,脚步踩在光洁如镜的走廊地砖上,发出近乎无声的规律轻响。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斜斜切进来,把她挺直的脊背和梳得一丝不苟的马尾辫边缘都镀上了一层冷淡的金边。她像一株刚刚移植到喧嚣土壤里的水仙,兀自安静,隔绝着周遭奔涌的、带着汗味和喧闹声的洪流。

教室门口拥挤着新鲜的面孔,兴奋的交谈嗡嗡作响。林薇微微侧身,动作精准地避开一个挥舞着手臂大笑的男生,目光平静地投向自己靠窗的座位。那是她的领地,一个可以让她观察而不必过多融入的角落,像水边一块沉默的岩石。她把怀里的书轻轻放下,从笔袋里取出那支用了两年、笔身已经被磨得温润的黑色钢笔,拧开墨水瓶,小心地注满深蓝的墨水。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是她在无序世界里构筑秩序的唯一方式。

翻开崭新的英文笔记本,雪白的纸张散发出淡淡的木浆气味,令人心安。笔尖悬停在第一行,流畅优雅的花体字字母即将流淌出来,构筑起属于她的、坚不可摧的知识堡垒。就在第一个圆润饱满的“A”字即将落成的刹那,一片巨大、浓郁、带着刺鼻松节油气味的蓝色阴影,毫无预兆地兜头罩下,狠狠砸在了她的整个视野里。

“啪叽!”

黏稠冰凉的物质瞬间覆盖了她刚写下半个字母的纸页,肆无忌惮地洇开、流淌,瞬间吞噬了笔尖下的墨痕,更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沿着她握笔的手背、纤细的手腕、整洁的袖口,一路蔓延攀爬。

群青。

一种林薇只在美术教室颜料架上见过的、浓烈到近乎暴戾的颜色。此刻,它以一种毁灭性的姿态,彻底覆盖了她的秩序、她的洁净、她刚刚构建起的安全堡垒。世界仿佛被浸入了深不见底的冰冷海水。

林薇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似乎在这一秒停止了奔流,只有那颗被猝然袭击的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肋骨,撞击声震耳欲聋。她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去抵抗那几乎要将她撕碎的眩晕感。

罪魁祸首就站在她桌边,几步之遥。

那是林薇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陈簌。女孩个子很高,身形带着一种不驯服的舒展,像夏日里肆意生长的某种热带植物。一头短发如同被海风吹过,凌乱不羁,左侧额角赫然挑染着一缕比泼洒的颜料更刺眼的钴蓝色。她歪着头,嘴角噙着一抹毫不真诚的、甚至带着点玩味探究的笑意,手里捏着一支被挤得干瘪瘪的锡管颜料。空气中浓重的松节油味道,源头在她身上弥漫开来。

“哟,”陈簌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像砂纸擦过绒布,“没看见啊,优等生。”

那双眼睛,形状很漂亮,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妩媚的,此刻却像淬了寒冰的玻璃珠子,亮得惊人,也冷得毫无暖意,直直地戳进林薇的眼底。里面没有任何歉意,只有毫不掩饰的审视,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般的兴味。

她晃了晃手里那支彻底瘪掉的颜料管,金属管壁发出轻微的、空洞的咔哒声,目光扫过林薇一片狼藉的手背和笔记本,嘴角那抹笑纹加深了一点,近乎轻佻。

“啧,真够惨的。”她拖长了调子,目光在林薇僵硬的脸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那片触目惊心的蓝色污迹上,语气像是在讨论一件与己无关的趣事,“要不……我赔你一个星空?”

那口吻,是施舍,更是嘲弄。仿佛弄脏一张纸、毁掉一个人的早晨,不过是拂去衣袖上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

周围的喧闹诡异地停滞了一瞬,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过来,带着无声的惊愕和隐秘的兴奋。那些目光像无形的芒刺,刺在林薇被颜料浸染的皮肤上,也刺在她一向平静无波的心湖深处。那湖面,生平第一次,被这股蛮横的力量狠狠搅动,翻涌起滚烫的岩浆。

林薇垂在身侧的手,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尖锐的疼痛。那疼痛奇异地压过了手背上颜料带来的冰凉粘腻感。她强迫自己深深吸气,初秋的空气裹挟着灰尘和陌生人的气息涌入肺腑,冰冷而滞涩。

她缓缓抬起另一只未被污染的手,抽出口袋里叠得方方正正的淡蓝色手帕——那是她习惯携带的、洁净的象征。没有去看陈簌那张写满无所谓甚至隐约挑衅的脸,也没有理会周围凝固的视线。她只是低下头,专注地、近乎虔诚地用那块柔软的布料,一丝丝、一点点地擦拭着袖口蔓延开的蓝色污渍。

动作很慢,很用力。柔软的棉布纤维艰难地吸附着浓稠的群青颜料,每一次摩擦都像在刮擦一块顽固的污垢。

“不必了。”林薇的声音终于响起,比她自己想象的还要平稳,像初冬湖面上结起的第一层薄冰,寒冷且平滑,听不出丝毫情绪。她甚至没有抬头看陈簌一眼,目光只凝注在自己袖口那片顽固的蓝上。“你的星空,我消受不起。”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那片刻的寂静,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凛冽,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的锋芒。

擦着颜料的手,指节捏得发白,泄露了薄冰之下汹涌的暗流。

陈簌脸上的笑意,在林薇那句冰冷的话语落下后,微妙地凝滞了一瞬。那双猫儿似的眼睛里,原先浮于表面的轻佻和兴味,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刺了一下,迅速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更深、更难以捉摸的审视。她歪了歪头,一缕钴蓝的发丝垂落下来,搭在饱满的额头,目光在林薇紧绷的侧脸线条上停留了两秒,仿佛在解读某种复杂的密码。

最终,她只是低低地哼笑了一声,短促而模糊,像石子投入深潭,没有激起任何回应的涟漪。她没再说什么,随手将那支挤得扭曲变形的空颜料管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哐当”一声轻响。然后像是完全失去了兴趣,转身就走,留给她一个极其散漫、毫无所谓的背影。那缕嚣张的蓝发,随着她迈开的步子,在初晨的光线里跳跃着,像一小簇拒绝熄灭的蓝色火焰。

周围的空气随着陈簌的离去而重新流动起来,窃窃私语如同解冻的溪流,嗡嗡响起。林薇能感受到那些目光依旧黏在自己身上,带着探究、同情,甚至一丝幸灾乐祸。她置若罔闻,全部的意志力都用来对抗手背上颜料带来的粘腻冰冷感和胸腔里那股灼烧的、陌生的怒火。

她用了整整两张手帕,才勉强将皮肤上的群青擦拭干净,留下淡淡的蓝色印记和皮肤被反复摩擦后的微红。袖口的那片污渍则像是渗进了纤维深处,顽固地晕染着,宣告着这场入侵的胜利。至于那本崭新、承载着期许的笔记本,此刻已被彻底染透。浓稠的群青颜料不仅覆盖了第一页,甚至渗透到底下好几页,将雪白的纸张粘连在一起,形成一块丑陋、僵硬、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蓝色痂块。

林薇面无表情地将那本面目全非的本子合上,动作近乎粗暴地塞进了书包的最底层。指尖不可避免地再次沾上那冰冷的、令人作呕的蓝色。她强压下胃里翻涌的不适,翻开崭新的数学练习册,拿出钢笔。笔尖悬停在第一道填空题上方,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若函数 f(x) = x² - 2x + k 的最小值为-1,则常数 k = ___ ?”

题目清晰,逻辑分明。这是她的领域,是她可以掌控的、由公式和定理构筑的坚固世界。笔尖落下,落在空白处,却只留下一个深蓝色、犹豫的墨点。她盯着那个墨点,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片肆意流淌、覆盖一切的群青,是那个染着蓝发、眼神冰冷的少女漫不经心的笑容。

“赔你一个星空?”

那轻佻的声音在脑海里回响,带着令人憎恶的余韵。林薇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笔尖终于开始移动,流畅地写出解题步骤,每一个数字和符号都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报复性的工整。她要用这种方式,把那个失控的蓝色瞬间,连同那个叫陈簌的人,一起排除在她的秩序之外。

然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竟也隐约染上了颜料松节油的刺鼻气味。

日子在教科书翻页的哗啦声和粉笔划过黑板的吱呀声中,像一支按部就班的圆舞曲,规律地向前滑行。林薇依旧是那个众人仰望的坐标。清晨,当教室还笼罩在薄雾般的寂静里,只有零星几个早到的同学打着哈欠时,她的身影必定已经出现在靠窗的那个位置。侧脸线条沉静,背脊挺直如标尺,摊开的英文或古文课本上,清隽的字迹密密麻麻,是无声的宣言。

数学课的周测卷发下来,鲜红的满分数字在卷首跳跃,引来周围低低的赞叹。物理老师在讲台上讲解受力分析,她垂着眼,手中的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推演着更复杂的模型,眉头微微蹙起,沉浸在那精密逻辑构建起的、绝对可控的疆域里。午休时分,喧闹的教室如同沸腾的海洋,她戴上耳机,流淌的古典乐构筑起一道无形的墙,隔绝了所有喧嚣的泡沫,只留下她和桌角堆叠如山的习题册。

她刻意地、坚定地绕开任何与“陈簌”这个名字相关的区域。艺术班在走廊的另一头,像另一个世界。她不再看向那个方向,甚至在听到走廊里传来那种特有的、毫不顾忌的、带着点沙哑的笑声时,她会提前拐进旁边的楼梯间,或者加快脚步,仿佛身后追逐着什么令人不快的阴影。

那片泼洒的群青,被她当作一个意外沾染、必须被彻底清除的污点,连同那个眼神冰冷的少女一起,被深锁在记忆底层,贴上“麻烦”的标签。

然而,就在她以为那个混乱的插曲已被彻底翻篇的某个清晨,一种微妙的不协调感,打破了这复刻般的平静。

那是一个带着薄雾的秋晨。林薇习惯性地在早读开始前十分钟推开教室后门。空气微凉,混杂着清新的草叶气息。她走向自己的座位——靠窗第三排,步伐精确得如同钟摆。目光习惯性地扫过熟悉的位置,却在下一秒,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绊住,生生顿住。

她的窗台边缘,那个被擦得一尘不染、只放着她一个浅蓝色水杯的狭小空间里,赫然多出了一抹纯白。

一支栀子花。

花瓣饱满莹润,带着初绽的清新,几滴剔透的晨露凝在花瓣边缘,将坠未坠,在熹微的晨光中折射出细碎的微光。绿萼托着这朵初雪般的洁白,茎秆被修剪得恰到好处,插在一个小小的、装满清水的透明玻璃药瓶里。花苞尚未完全舒展,但那清冽、纯净、带着一丝蜜意的幽香,已经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强势地侵占了这方寸之间,与她书本的油墨气息、窗框的金属凉气格格不入。

林薇的脚步停在原地,整个人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按下了暂停键。她环顾四周,教室里只有寥寥几个来得更早的同学,都在埋头啃书,无人抬头。走廊外空无一人,只有远处传来模糊的打扫声。

是谁?

疑问像投入静水的石子,在她平静的心湖里无声荡开。她走到窗边,指尖迟疑地触碰了一下那冰凉的玻璃瓶壁,露水微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花香温柔而固执地缠绕上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陌生甜美。

她没有动那支花,只是把它连同那个简陋的花瓶,轻轻推到了窗台最外侧的角落,远离她的书本和水杯。仿佛这样就能推开这无端的馈赠带来的侵扰。然而,一整个早读,那清冽的香气如同无形的触手,总在不经意间撩拨她的鼻尖,让她翻动书页的手指偶尔凝滞,目光不时飘向那抹洁净的白色。那花像一个沉默的谜题,悬在清晨的光影里,扰动着她的节奏。

日子并未因这小小的插曲而停滞。题海依旧无边无际,月考的脚步越来越近,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的味道。林薇将更多的时间投入那些繁复的公式和缜密的推导中,试图用思维的强度来消解那支栀子带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

几天后的数学课,讲台上,老师唾沫横飞地讲解着最后一道大题的四种解法。林薇早已在试卷空白处写好了最简洁优雅的步骤,此刻正利用这时间预习下一章的内容。她翻动卷子,准备将其收入文件夹。就在卷子翻转过去的刹那,雪白试卷的背面,靠近角落的位置,一片阴影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不是潦草的演算草稿,也不是无意间沾染的墨渍。

那是一幅炭笔速写。线条简洁而生动,带着一种未经修饰的、近乎原始的生命力。画的是一个人低头的侧面。发丝柔顺地垂落,勾勒出饱满的额头和清晰的眉骨线条。微微抿起的唇瓣带着一丝专注的弧度。最动人的,是那脖颈弯曲的弧度,流畅而优美,从耳后延伸至肩线,像一只引颈的天鹅,脆弱又坚韧,蕴含着一种极静默、极专注的力量。

画得那样传神,那样专注,以至于林薇一眼就认出了画中的人——是她自己。是她无数个清晨,对着窗玻璃映出的模糊倒影整理仪容时,最不经意的神态。是她沉浸于题海时,浑然忘我的姿态。

炭笔的痕迹很轻,却深深烙在了她的视网膜上。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猛地一缩。一种被窥视、被记录、被强行拉入他人画框的尖锐不适感骤然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卷子边缘,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纸张发出轻微的呻吟。

讲台上老师的声音还在继续,嗡嗡地响着,却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她猛地抬头,视线如同探针,瞬间扎向教室后排靠门那个角落。

陈簌的座位。

那个位置的主人果然不在。画板斜靠在桌边,上面蒙着一块沾满各种油彩的布,像个色彩斑斓的疮疤。桌面上散乱地丢着几支炭笔、揉皱的纸团,还有几管没盖好的颜料。她的座位空空荡荡,仿佛主人只是短暂离开,留下一个喧嚣过后、混乱不堪的遗迹。

林薇的目光在陈簌那空荡荡、混乱不堪的座位和自己试卷背面那幅过分精准的炭笔速写之间来回了几次。指尖捏着试卷的边缘,用力到泛白,纸张被掐出深深的褶皱。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是恼怒?是被侵犯隐私的冰冷感?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面对这种直白“注视”的悸动?

她猛地将试卷翻过来,正面朝上,让那个满分和整洁的解题步骤覆盖掉背面的“入侵者”。可那流畅的颈项线条,却像烧红的烙铁,清晰地印在了脑海里,带着炭笔粗糙的质感。

下课铃尖锐地响起来,如同某种解脱的信号。林薇几乎是立刻起身,将那张试卷紧紧捏在手里。她需要把它放进文件夹,藏进书包的最底层,就像当初处理那本被群青污染的笔记本一样。她快步走向教室后面的储物柜区域,避开人群,只想尽快处理好这令人心烦意乱的东西。

就在她抬手去拉自己柜门的时候,旁边一个略显聒噪的女生声音钻进了耳朵,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又去画室鬼混了吧?你看她那桌乱的,啧啧,估计昨晚又在里面折腾到半夜,疯疯癫癫的。”

林薇的手指停在冰冷的金属柜门把手上,没有动。

另一个声音立刻附和,压低了却更显刻薄:“可不是嘛!艺术班那几个老师都管不住她,听说她妈三天两头被叫来学校谈话,啧,摊上这么个女儿,脸都丢尽了。”

“也不知道整天画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神经兮兮的……”

“疯子呗……”

“嘘,小声点……”

后面的窃窃私语被刻意压低,但“疯子”那个词,却像淬了毒的针,无比清晰地刺破了空气。

林薇的指尖在金属把手上收紧了一瞬,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她猛地拉开了柜门,发出不大不小的“哐当”一声,打断了那细碎的议论。她面无表情地将那张背面画着“罪证”的数学卷塞进文件夹最底层,又迅速拿出下一节课的课本,“砰”地一声关上了柜门。整个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冷漠。

她没有回头去看那几个议论的女生,视线刻意避开陈簌那个混乱的座位,步伐平稳地走回自己的位置。只是握着课本的手指,骨节绷得有些紧,泄露了心底深处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波澜。

那句冰冷的“疯子”,像一枚细小的冰凌,刺入了某个她以为早已封闭的角落。

秋意渐深,白昼越来越短。这天傍晚,天空阴沉得如同倒扣的灰铅锅盖,乌云沉甸甸地低垂着,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将至的土腥味。课间操刚结束,豆大的雨点就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窗,很快连成一片密集的水帘,整个世界被笼罩在灰蒙蒙的水汽和震耳欲聋的雨声中。

放学铃一响,人群像决堤的洪水涌向走廊,挤在门口等待雨势稍歇或家人送伞。嘈杂的声浪和潮湿的雨汽混合在一起,闷得人喘不过气。林薇不喜欢这种无序的拥挤,她习惯性地留到最后,整理好书包,确认没有遗漏任何一本习题册,才起身离开。

她有一把备用伞,一直放在教室后面工具柜的最深处。工具柜在教室后门旁边,紧邻着通往艺术楼那截短廊的门。林薇走过去,蹲下身,拉开柜门,在一堆杂乱的清洁工具里摸索。

就在她指尖触到冰凉伞骨的同时,一阵压抑的、模糊的声音穿透了门外哗哗的雨声和走廊里渐弱的喧闹,丝丝缕缕地钻了进来。

不是笑声,也不是交谈声。

是一种……极力被堵在喉咙深处,却仍控制不住泄露出来的、破碎的呜咽。像受伤的小兽在雨夜里绝望的哀鸣,断断续续,带着令人心惊的颤抖。

林薇的动作僵住了。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侧耳细听。声音似乎来自工具柜旁边的、通往美术教室那截短廊的深处,被厚重的木门阻隔着,却又无比清晰地穿透了雨幕。

她迟疑着站起身,手中的伞忘了关上,伞尖轻轻磕碰了一下柜门内侧,发出极轻微的“嗒”的一声。那呜咽声似乎也因为这细微的响动而停顿了半秒,随即,是更深的压抑和更剧烈的颤抖。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林薇。理智拉响警报,提醒她不要涉足他人的狼狈,不要打破自己辛苦维持的平静边界。但身体却像被那断断续续的哀鸣牵引着,鬼使神差地,她轻轻推开了那扇通往短廊的木门。

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短廊里更加昏暗。尽头是老旧的、专供艺术生使用的画室大门,此刻虚掩着一条缝隙。昏黄的光线从门缝里漏出来,在地面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影。呜咽声正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混杂着窗外暴雨的轰鸣,显得愈发孤立无援。

林薇的脚步放得更轻,像猫一样,踩着冰凉的水磨石地面走过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自己的心跳上。她停在虚掩的门边,透过那道缝隙向内望去。

画室里只开着一盏孤零零的、光线昏黄的老式吊灯。光线勉强勾勒出室内巨大的石膏像轮廓和堆叠的画架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松节油、水彩颜料和灰尘混合的、有些呛人的气味。

在那盏灯投下的、光影交界的、最深的阴影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影。

是陈簌。

她整个人缩成了一团,脸深深埋在双膝之间,肩膀剧烈地、无法抑制地抖动着。那簇标志性的钴蓝色挑染被雨水打湿,黏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颜色暗淡,像一截被暴风雨摧折的花枝。她身上那件宽大的、沾染了各种油彩的薄外套也被淋透了,紧贴着瘦削的背脊,勾勒出蝴蝶骨嶙峋的形状。细瘦的腕骨凸出,双手死死地抱着膝盖,指节用力到发白。

“呜……呜……”

压抑的哭声从她埋着的膝盖间闷闷地溢出来,破碎不堪,带着一种溺水般的绝望。整个身体都在那昏暗的角落里剧烈地、无声地抽搐,仿佛正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巨大痛苦。那不再是课堂上那个眼神冰冷、笑容轻佻的张扬少女,而是一个被彻底击垮、孤独无助的、破碎的影子。雨水顺着她湿透的发梢和衣角滴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晕开一小滩深色的水渍,像一个无声的句点,一个绝望的证明。

林薇站在门缝的阴影里,呼吸停滞了。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灰尘和颜料的气息。她看见陈簌脚边散落着几张画纸,被雨水洇湿了大半,上面模糊的线条和色彩扭曲着,像一场无声的灾难。画板歪倒在一旁,上面绷着的画布被撕开了一道长长的、狰狞的口子。

那句冰冷的“疯子”和眼前这个痛苦蜷缩的灵魂,在林薇的脑海里剧烈地碰撞着,发出无声的轰鸣。工具柜里那把备用伞冰冷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提醒着她原本的目的只是拿伞离开。然而此刻,她的脚像生了根,无法移动分毫。

一种陌生的、尖锐的情绪猛地刺穿了林薇惯有的冷静壁垒。那并非单纯的同情或怜悯,更像是一种被粗暴地拽入他人绝望深渊的窒息感,和一种面对这赤裸裸破碎时,自身界限被强行打破的茫然无措。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了。

没有思考,没有权衡利弊。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她的手已经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老旧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在空旷的画室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身影猛地一僵,哭声戛然而止。埋在膝盖间的头颅倏地抬起,带着一种受惊动物般的警觉。

灯光昏暗,陈簌的脸大半隐在阴影里,湿漉漉的头发胡乱贴在颊边和额上,水珠顺着苍白的下颌线不断滴落。但林薇清晰地看到了那双眼睛——平日像淬了冰的玻璃珠子,此刻却只剩下破碎的、被泪水冲刷得一片通红的茫然和惊惶。长长的睫毛濡湿黏连,像被暴风雨打落翅膀的蝶。眼神空洞地聚焦在闯入者身上,没有焦距,只有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无助。

空气中浓重的颜料、松节油和被雨水浸透的湿冷气息交织着,还有眼泪咸涩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上。

林薇的脚步只是顿了一瞬,便径直走了过去。她甚至忽略了自己手中还捏着那把刚找到的备用伞。她停在那个蜷缩的身影面前,没有丝毫犹豫,抬手解开了自己校服外套的纽扣。动作快速、坚决,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强硬。

深蓝色的、熨烫得笔挺的校服外套被脱了下来。林薇俯下身,带着自己体温的、干燥清冽气息(是干净的洗衣粉味道,夹杂着书本的油墨气息)的布料,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用力地裹在了陈簌剧烈颤抖的、湿透冰冷的肩膀上。

指尖在触碰到对方冰冷湿透的布料和颤抖的躯体时,林薇自己的指尖也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那冰冷的黏腻感,那剧烈的颤抖,隔着布料清晰地传递过来。陌生、不适,却又有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实感。

她用力地收拢外套的衣襟,试图将那冰冷和颤抖都包裹起来,隔绝起来。手臂不可避免地环过对方瘦削的肩背,隔着自己单薄的衬衫,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嶙峋的蝴蝶骨在剧烈起伏,像濒死挣扎的羽翼。

陈簌的身体在被外套裹住的瞬间,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她似乎完全懵了,仰着头,通红的眼睛里全是茫然的雾气,呆呆地看着林薇近在咫尺的脸。嘴唇微微张着,失去了所有血色,还在不住地颤抖着,像一片被秋风撕扯的枯叶。

画室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窗外暴雨倾盆的轰鸣声,如同沉闷的鼓点,一下下敲打着耳膜。空气里浓重的颜料味、松节油味、湿冷的雨气和眼泪的咸涩味,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碰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也许是一个世纪。陈簌通红的眼睛终于颤动了一下,聚焦在林薇脸上。那片茫然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自嘲般的空洞。泪水再次无声地涌出,冲刷着苍白的脸颊。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彻底的疲惫:

“他们都叫我疯子……” 声音很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胸腔里挤出来,带着血沫,“你也觉得……是吗?”

林薇环在她肩上的手臂,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猛地一紧。那力道,几乎是控制不住的。隔着薄薄的衬衫和湿透的外套,她清晰地感受到了陈簌身体里爆发出的、更深更冷的颤抖。

她没有回答那绝望的问题。只是更紧地,用尽全力地,将那个冰冷、颤抖、散发着颜料与泪水气息的身体,往自己怀里按了按。像是要用这点微不足道的体温,去对抗整个世界的寒雨与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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