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那个暴雨倾盆又滚烫的傍晚,像一枚生锈的铆钉,强行将两个原本泾渭分明的世界铆在了一起。林薇那件带着干净皂香和体温的校服外套,裹住的似乎不只是陈簌湿透颤抖的肩膀,更像是一把无形的钥匙,撬开了林薇严密秩序堡垒的一道缝隙。缝隙之外,是陈簌那个色彩斑斓、带着松节油气味的喧嚣世界。
起初,林薇的行动更像是一种被责任感和某种道义感驱使的惯性。第二天课间操,她面无表情地出现在艺术班教室门口,手里拎着一个印着药房logo的塑料袋。
“你的。”她把袋子往正趴在桌上补觉的陈簌手边一放,声音平板无波,仿佛在执行一项既定程序。里面是两盒感冒冲剂和一板消炎药。
陈簌从胳膊肘里抬起半边脸,头发睡得乱糟糟,那缕钴蓝翘得尤其嚣张。她睡眼惺忪地看了看袋子,又看了看林薇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没心没肺地咧嘴一笑,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哟,优等生这么贴心?谢啦!”那笑容灿烂得晃眼,与昨天雨夜角落里那个破碎的影子判若两人。
林薇没接话,只是抿了抿唇,转身就走。脚步比平时快了几分。
然而,某种微妙的反向渗透开始了。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林薇刚在座位上坐定,准备拿出晨读的文言文手册。指尖却触到一个微凉的、带着水汽的东西。低头一看,窗台角落里,那个简陋的玻璃药瓶又出现了。清水里,不是栀子花,换成了两枝带着晨露的粉紫色雏菊,小小的花瓣舒展着,像羞涩的笑脸。
林薇的手指停在半空。她没有像上次那样把它推远,只是沉默地看着那抹温柔的紫色在晨光里摇曳。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带着点草腥气的花香。
“别看了,没毒。”一个带着戏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陈簌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还捏着个咬了一半的肉包子,嘴角沾着点油光,大喇喇地往林薇前桌的空位子上一坐,反着骑跨在椅子上,下巴搁在椅背上,歪头看着她。“楼下花坛里顺的。好看吧?”
林薇的目光从雏菊移到她脸上,那嘴角的油光和戏谑的笑容,让刚才那一瞬间的柔软感瞬间消散。她面无表情地推了推眼镜:“上课了,回你自己座位。”
“小气。”陈簌撇撇嘴,三两口解决掉包子,利落地起身,那缕蓝发随着动作晃了晃,“雏菊的花语是‘埋藏在心底的爱’,优等生,好好体会啊!”她丢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在早读铃声响起前晃回了自己的后排领地。
林薇的笔尖在文言文注释上顿住,留下一个稍大的墨点。埋藏在心底的爱?她看着那两朵小小的、倔强的紫色花朵,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被淹没在朗朗的读书声里。
真正的“入侵”,发生在自习室。
那天林薇照旧在安静的角落与三角函数搏斗。旁边椅子被拉开的声音响起,她下意识地蹙眉抬头。陈簌已经一屁股坐了下来,带来一阵混合着颜料和汗味的气息。她没带课本,只从那个脏兮兮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速写本和一罐冰凉的东西。
“啪嗒。”橘子味汽水的拉环被拉开,清爽的果香瞬间打破了自习室肃穆的宁静。陈簌把那罐冒着冷气的橙色液体不由分说地推到林薇摊开的习题集旁边,冰凉的罐壁贴上她温热的手背,激得她指尖一缩。
“给,透心凉,专治头疼脑热题海茫茫!”陈簌自己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发出满足的叹息。
周围立刻投来几道不赞同的目光。林薇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有点发烫,一种被强行拖入“不良少女”行列的窘迫感袭来。她压低声音:“陈簌,这里是自习室……”
“知道啊。”陈簌毫不在意,反而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带着点狡黠的笑意,“所以才要补充糖分嘛!你看你,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了。”她伸出手指,虚虚地点了点林薇紧锁的眉心。
那带着橘子汽水甜香的气息拂过脸颊,林薇下意识地想后仰,却只是屏住了呼吸。她想把汽水推回去,指尖碰到那冰凉的罐身,却迟疑了。最终,她只是拿起汽水,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冰冷的甜意裹挟着跳跃的气泡在舌尖炸开,像一枚小小的炸弹,瞬间驱散了脑海中被公式塞满的粘滞混沌。
陈簌似乎满意了,没再打扰她,自顾自地翻开速写本,拿出铅笔沙沙地画起来。她画得很专注,侧脸在自习室顶灯的光线下显得柔和了几分,长睫毛垂着,遮住了平时那份张扬。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混合着周围翻动书页的哗啦声,竟意外地构筑起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背景音。
林薇偷偷瞥了一眼。陈簌在画自习室窗外的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被扭曲成怪诞抽象的线条,充满了不安分的生命力。她收回目光,落在自己密密麻麻的演算纸上,忽然觉得那些冰冷的符号似乎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从那天起,陈簌仿佛在自习室角落扎了根,成了林薇固定位置旁的一道“风景”。她有时乖乖画画,有时无聊地转笔发呆,有时则像个不安分的多动症儿童,一会儿趴在桌上打瞌睡,一会儿又探过头来,对着林薇正在解的复杂物理题指指点点:
“喂,你看这个受力分析箭头,像不像一只愤怒的小鸟?”
“哇塞,这个微积分符号,我宣布它是我新画作的签名!”
“林薇林薇,这题是不是选C?我蒙的!”
林薇通常的反应是用笔杆敲开她凑得太近的脑袋,或者赏她一记冰冷的眼刀。但陈簌总能在她濒临爆发的边缘,恰到好处地递上一罐新口味的气泡水,或者一颗包装纸亮晶晶的水果硬糖,脸上挂着那种毫无阴霾、让人无法真正生气的笑容:“喏,贿赂一下林大学霸,别生气嘛。”
一次,林薇正在攻克一道极其复杂的解析几何大题,思路卡在某个关键步骤,反复尝试都走不通,烦躁感像藤蔓般缠绕上来。就在她气恼地想合上本子时,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手指修长,指尖还沾着点炭笔灰。
那手指没碰她的题,只是在草稿纸的空白处,飞快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咧嘴大笑的简笔笑脸,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加油鸭!解不开就撕了它!我帮你踩两脚!”
那滑稽的简笔画和幼稚的鼓励,像一根小小的针,噗嗤一声戳破了林薇心中膨胀的烦躁气球。她盯着那个傻乎乎的笑脸看了几秒,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虽然立刻又抿住了嘴。她拿起橡皮,轻轻擦掉了那个笑脸,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笔,竟意外地找到了新的突破口。
当最终得出正确答案时,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旁边。陈簌不知何时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脸颊压着速写本,睡得毫无形象,那缕蓝发黏在嘴角。林薇的目光在她安静的、带着点孩子气的睡颜上停留了几秒,窗外的夕阳余晖透过玻璃,给她侧脸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那一刻,自习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和陈簌均匀悠长的呼吸声。
一种奇异的、带着暖意的平静,悄悄弥漫开来。林薇低下头,在解出答案的步骤旁,用极细的笔尖,画了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
当然,并非全是和谐气泡水。巨大的学业压力下,两人都难免绷紧神经。
林薇也曾因为一次模考失手,在陈簌笑嘻嘻递过来汽水时,冷着脸一把推开:“别烦我。”
陈簌碰了一鼻子灰,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只是没再说话,拿起自己的东西,默默坐到了自习室更远的一个角落。那个下午,林薇对着自己试卷上刺眼的错误,只觉得空气都格外沉闷,连橘子汽水的味道似乎都变了质,萦绕不去。
放学时,她独自背着沉重的书包下楼,却在教学楼侧门投下的阴影里,被倚墙而立的陈簌堵个正着。那人手里拎着个塑料袋,二话不说塞进她怀里。里面是两支抹茶脆皮甜筒。
“喂,”陈簌的声音在晚风里响起,没了平日的嬉闹,带着一种固执的别扭,“140怎么了?掉下来的那些分,是怕你骄傲,上天帮你收着当利息了。” 她顿了顿,看着林薇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的脸,“再不吃就真成抹茶糊了。”
林薇低头看着怀里冰凉濡湿的袋子,又看看陈簌在夜色里亮得惊人的眼睛。沉默了几秒,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支带着寒意的甜筒。冰凉、微苦、带着清甜奶香的抹茶味在舌尖弥漫开,奇异地抚平了心口那些焦躁的毛刺。
“下次……下次要是再考砸,”陈簌咔嚓咬了一大口自己的那支,含糊不清地补充,带着点破罐破摔的豪气,“我给你画张满分卷子,保证签名都给你模仿得一模一样!”
林薇没说话,只是在黑暗中,极轻地“嗯”了一声。两人并肩站在阴影里,沉默地啃着冰淇淋,晚风吹过,带来远处球场的喧闹和树叶沙沙的声响。那个沉甸甸的书包似乎也没那么重了。
陈簌也并非总在入侵。偶尔,她会安静得反常。
某个周末,林薇在图书馆待了一整天,傍晚出来时,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雨丝。她撑开伞,刚走到图书馆侧边的长廊,却看见陈簌坐在长廊冰凉的水泥长椅上,画板搁在腿上,正对着雨幕中的几棵芭蕉和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专注地画着水彩。
雨丝被风吹斜,沾湿了她额前的碎发和那缕钴蓝,她似乎浑然未觉。调色盘搁在旁边的椅子上,上面挤满了湿润、鲜亮、仿佛随时能流动起来的色彩。她下笔很快,侧脸沉静,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只有画笔蘸取颜料时发出细微的声响。此刻的她,与那个在自习室聒噪、在走廊里大笑的少女截然不同,像一株在雨水中安静舒展的植物。
林薇撑着伞,站在长廊入口,没有上前打扰。她看着陈簌笔下逐渐显现出的、氤氲着水汽的芭蕉和青石板的质感,色彩微妙地交融、晕染,带着一种湿润的生命力。那一刻,林薇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这个看似混乱的少女,会把自己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光怪陆离都倾注在画纸上。那是一种她无法企及的、直抵灵魂深处的表达方式。
雨丝渐渐密了,打在伞面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陈簌终于画完了最后一笔,长长舒了一口气,抬起头,这才看见了不远处撑着伞的林薇。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被雨水浸润过的、干净的笑容,扬了扬手中的画板:“怎么样?林大学霸给点评点评?”
水彩纸上,雨中的芭蕉和青石板鲜活欲滴,湿漉漉的空气中仿佛能闻到泥土和植物的气息。林薇的目光落在那片生动的色彩上,又移向陈簌亮晶晶的、带着期待的眼睛。她沉默了几秒,推了推眼镜,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格外清晰:
“颜色……用得不错。”
没有长篇大论的艺术分析,只有一句简单到近乎干瘪的评价。陈簌却像是得了天大的夸奖,眼睛弯成了月牙,抱着画板笑得肩膀直抖:“哎哟,从优等生嘴里听到这个,值了值了!”
林薇看着她毫不掩饰的开心,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日子就在这种“入侵”与“反入侵”、吵闹与安静、冰块与气泡水、严谨的公式与狂放的色彩的奇异交织中,像一条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溪流,裹挟着细碎的闪光和微小的漩涡,潺潺流过。那些被试卷和排名挤压的空间里,悄然滋生着一种只属于她们两人的、难以言喻的默契与温度。
图书馆侧门的长廊下,雨声淅沥。林薇撑着伞,看着陈簌小心翼翼地将湿漉漉的水彩画收进画夹。陈簌的头发和肩头已经被细密的雨丝打湿了一层,那缕钴蓝色挑染颜色深了些,贴在额角。她抬起头,冲林薇咧嘴一笑,刚才画画时的沉静专注荡然无存,又恢复了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走啊林大学霸,饿死我了!”她拍拍空瘪的肚子,动作麻利地背起画板,“我知道校门外新开了家酸辣粉,特香!我请客,庆祝我的旷世杰作得到学霸认可!”
林薇目光掠过她微湿的肩头,又看了看外面渐大的雨势,没说话,只是将手中的伞微微向陈簌那边倾斜了些。两人并肩走入细密的雨帘,同在一把伞下,距离被无形地拉近,手臂偶尔会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轻轻蹭到。空气里弥漫着雨水打湿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还有陈簌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味道。
“喂,你伞打歪了!”陈簌嚷嚷着,试图把伞柄往林薇那边推。
“没有。”林薇稳稳地握着伞柄,目不斜视。
“明明就有!我这边淋不到雨,你看你肩膀都湿了!”
“你看错了。”
“林薇你这个人……”
细碎的争执声被雨声温柔地包裹着,一路飘向校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