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的初夏,空气里开始浮动着粘稠的暑气,混杂着玉兰甜腻的香气和教室后窗爬山虎疯长的气息。自习室里依旧人满为患,头顶的电扇徒劳地搅动着沉闷的空气。
林薇正埋头于一套新发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数学卷,眉头微蹙地对付着最后一道圆锥曲线的压轴题。演算纸上密密麻麻列满了方程,思路却卡在一个关键点上,像陷入泥沼。她烦躁地搁下笔,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旁边的位置——空了。
陈簌的座位空着。那个沾满各色油彩的帆布包也不见了踪影。这很不寻常。往常这个时间点,陈簌总会像一颗不定时炸弹般准时出现在旁边,要么沙沙地画着素描,要么无聊地转着笔,用天马行空的点评试图“污染”林薇严谨的数学世界。
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叠加在解题的困顿之上,悄然爬上林薇的心头。她拿起笔,试图重新集中精神,笔尖却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戳了几个空洞的点。窗外知了的聒噪仿佛被放大了十倍。
“喂,听说了吗?”前排两个女生的窃窃私语,借着翻书的哗啦声掩护,断断续续飘了过来。
“……艺术班那个陈簌,刚才在画室那边,好像跟她妈
吵起来了,声音贼大!”
“真的假的?又吵啊?”
“可不是嘛!好像是她妈又把她画了一半的东西给撕了……啧啧,那脸色,吓死人……”
“撕画?为啥啊?画得不好?”
“谁知道呢!她妈好像骂她画那些东西没用,浪费时间……还说什么再画就把颜料全扔了……”
撕画?
林薇捏着笔的手指猛地一紧。她想起陈簌趴在速写本上专注的睡颜,想起她雨中画水彩时近乎虔诚的眼神,想起她那句带着炫耀的“林大学霸给点评点评?”……一种冰冷的不适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再也坐不住,合上习题册,起身快步走出了自习室。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晒得地面发烫。她绕过教学楼,走向僻静处那栋老旧的、专供艺术生使用的画室小楼。越靠近,一种压抑的、剑拔弩张的气氛就越发清晰。
画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女人极力压抑却仍尖利刺耳的声音:
“……我说了多少次!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能考大学吗?你看看你文化课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分数!整天跟颜料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
紧接着,是“哗啦”一声刺耳的脆响!像是玻璃或陶瓷制品被狠狠摔碎在地的声音。
林薇的脚步停在了门外。
“我的事不用你管!”陈簌的声音爆发出来,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和愤怒,像受伤野兽的咆哮,“我的画没用?是!在你眼里只有分数才有用!只有按你的安排活才有用!你除了会撕、会砸、会骂我是废物,你还会什么?!”
“啪!”一记异常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像冰锥般刺破了屋内的争执,也狠狠刺在林薇的耳膜上。
画室里瞬间死寂。
林薇的心跳声在耳鼓里轰鸣。她站在门外,手指冰凉,竟没有勇气推开那扇虚掩的门。她甚至能想象出里面此刻的场景——陈簌偏着头,脸上是清晰的掌印,眼神破碎而绝望;她的母亲,那个衣着考究、妆容精致的女人,此刻定然是怒不可遏却又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疲惫。
“好…好…翅膀硬了是吧?”女人喘息着,声音因为愤怒而发颤,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绝望的寒意,“行,陈簌,你有种!下个月的颜料钱、生活费,你自己想办法!我看你抱着你的破画怎么活!”
高跟鞋踩过地面的碎屑,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急促地朝着门口走来。
林薇猛地后退一步,闪身躲到了旁边粗大的廊柱后面。画室的门被用力拉开,一个穿着质地精良套装、拎着名牌手袋的女人怒气冲冲地走出来,眼角的鱼尾纹因为盛怒而格外深刻。她看也没看廊柱后的林薇,脚步生风地离开,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嗒嗒声,像一串冰冷的、远去的心跳。
过了好一会儿,林薇才从廊柱后走出来,迟疑地靠近画室门口。
里面一片狼藉。
地上散落着碎裂的调色盘残骸,染着五颜六色的颜料,像凝固的血泪。几张画了一半的速写和水彩被撕成几片,胡乱丢在地上,被颜料和玻璃渣浸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松节油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悲伤与愤怒。
陈簌背对着门口,坐在唯一还算干净的小板凳上,肩膀微微耸动。那缕嚣张的钴蓝色挑染垂在额角,颜色似乎都黯淡了几分。她低着头,一只手紧紧捂着刚才被打的侧脸。
林薇站在门口,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想进去,想递一张纸巾,想说点什么……但脚下像生了根。她从未经历过如此赤裸的、暴烈的家庭冲突场境,一种巨大的无措感攫住了她。她只是看着那个在狼藉中、在破碎色彩里微微颤抖的、单薄的背影,像看着一幅无声的、名为《孤独》的油画。
最终,林薇只是无声地退开了。她默默地回到自习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摊开的数学卷子上的符号如同蝌蚪般游动模糊。整个下午,她的耳边都回荡着那记响亮的耳光,眼前晃动着画室地板上那片狼藉的色彩,还有那个沉默颤抖的、捂着脸的背影。
陈簌直到晚自习才出现在自习室角落。她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边脸,那缕蓝发也蔫蔫地贴在额角。她没画画,没转笔,甚至没像往常一样带橘子汽水,只是沉默地翻开一本课本,视线却空洞地落在纸页上,很久很久都不翻动一页。一种无形的、巨大的阴霾笼罩着她,往日那种带着点嚣张的生命力荡然无存。
林薇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却像被什么堵住,最终只化作笔尖在草稿纸上划下的一道道无意义的、杂乱的线条。她能感觉到陈簌身上散发出的、冰冷而沉重的痛苦,那是一种她无法触及、更无法安慰的深渊。
几天后,一场更大的风暴毫无预兆地降临。
午休时间,陈簌去食堂比较晚,等她端着餐盘在喧嚣拥挤的大厅里寻找空位时,目光扫到远处角落一张桌子旁围了几个人。那里气氛明显不对。
几个穿着花里胡哨、吊儿郎当的高一年级男生,正围着一个独自吃饭的女生。为首的男生染着一撮黄毛,嬉皮笑脸地用手里的筷子去戳那女生餐盘里的菜,一边用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周围几桌听清的声音说着下流话:
“喂,美女,一个人吃饭多寂寞啊?陪哥几个聊聊呗?”
“听说你跟艺术班那个疯疯癫癫的‘蓝毛’陈簌走得很近?啧啧,好学生也喜欢玩刺激?”
“她是不是特别‘带劲’?你们俩是不是……”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周围有人皱眉,有人麻木地低头吃饭,没人上前。
被围在中间的,是林薇!
她低着头,紧紧攥着筷子,指节发白,餐盘里的饭菜几乎没动。脸颊烧得通红,身体因为屈辱和愤怒而微微颤抖,却紧抿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副平日里用来隔绝世界的眼镜,此刻反而让她显得更加孤立无助。
一股冰冷的血液瞬间冲上陈簌的头顶!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是如何放下餐盘冲过去的。
“你们干什么?!”一声带着颤音的呵斥响起,却并非来自林薇。一道蓝色的身影如同从人群里炸开的闪电,猛地冲到了那几个男生面前!
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豹子,双眼通红,里面燃烧着骇人的火焰,那缕钴蓝的头发根根竖起,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她甚至没看清是谁带头,整个人就以一种玉石俱焚的姿态,狠狠撞向了那个黄毛男生!
“砰!”一声闷响。
黄毛被撞得一个趔趄,餐盘脱手飞出,汤汁饭菜泼了一地。他错愕了一瞬,随即暴怒:“妈的!蓝毛疯子!你敢撞老子?!”
场面瞬间失控!
“疯子是吧?我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疯!”陈簌的声音嘶哑尖利,带着一种被踩了尾巴、彻底引爆的绝望和凶狠。她像一头失去理智的小兽,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拳头、指甲、甚至牙齿!所有的愤怒、屈辱、来自家庭的冰冷绝望,在此刻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化成最原始的、暴烈的宣泄!
她疯狂地撕打、抓挠、踢踹,目标只有一个——那个辱骂了她,更侮辱了她唯一在乎的朋友的人!动作毫无章法,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同归于尽般的狠厉。
“操!神经病啊!”
“拉开她!快拉开这个疯婆子!”
其他几个男生反应过来,纷纷上前拉扯推搡。有人试图抱住陈簌,被她狠狠一口咬在手腕上,发出一声惨叫。混乱中,拳头、脚丫子不可避免地落在了陈簌身上、脸上。
“别打了!住手!”林薇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试图冲进去拉开他们,却被混乱的人影撞得倒退几步。她看着那个在几个男生围攻下,像困兽般疯狂反击、头发散乱、嘴角渗出血丝却依然眼神凶狠倔强的陈簌,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这场闹剧最终以食堂管理员和闻讯赶来的老师强行介入而结束。
后果是惨烈的。
陈簌被教导主任铁青着脸带走了。她脸上带着擦伤和淤青,嘴角破了,渗着血丝,那缕标志性的蓝发凌乱不堪,沾着油渍和灰尘。校服袖子被扯破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擦破皮的手臂。但她被拉走时,脊背挺得笔直,眼神冰冷地扫过那几个同样狼狈却明显怂了的男生,最后落在林薇苍白惊慌的脸上时,竟还极快地、不易察觉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像是在说“别怕”。
林薇的心,在那短暂的目光交汇里,像被投入滚烫的油锅,煎熬得无以复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