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那场鸡飞狗跳的混战,最终以陈簌背了个“严重警告”处分、外加停课三天回家“反省”告终。教导主任那张铁青的脸和那叠厚厚的处分通知书,像一座无形的五指山,悬在了林薇心头。
放学铃声成了催命符。她推开门,迎接她的不是暖黄的灯光和饭菜香,而是客厅里凝固成冰的低气压。母亲坐在沙发上,像一尊冷硬的雕塑,父亲则在窗边烦躁地踱步,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
“跪下!”母亲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凌空劈来。
林薇的身体猛地一僵,书包带深深勒进肩膀。她没有跪,只是倔强地站着,背脊挺得笔直,沉默地对抗着这无声的审判。
“看看你交的好朋友!疯子!泼妇!当着全校的面跟人撕打!还咬人!林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母亲的斥责像密集的冰雹砸下,每一个字都带着尖锐的棱角,“从今天起,不准你再跟她有任何来往!手机给我!我明天就去找班主任调座位!再让我看见你跟她多说一句话,你试试看!”
父亲疲惫地揉着眉心,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薇薇,听你妈妈的。陈簌那孩子……家庭复杂,个人情绪也极端不稳定。这次你也看到了,她为了点小事就能做出这么不计后果的事,跟她在一起,只会把你拖下水!你马上高三了,前途要紧!”
“前途要紧……”林薇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舌尖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苦涩。她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里像是燃起了两簇幽暗的火焰,不再是平日的沉静,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锋利:“那陈簌呢?她被打、被骂、被处分、被叫‘疯子’的时候,她的前途呢?她活该吗?”
客厅里死寂了一瞬。
母亲被她的顶撞激得勃然大怒,猛地站起身:“她活不活该关你什么事?!林薇!你是要为她毁了你自己吗?!她那种人,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她有什么前途?就是条烂在泥里的命!你跟着她学?你也想变成疯子?!也想被人指指点点?也想……”
“够了!”林薇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剪刀,猛地绞断了母亲后面更不堪入耳的话。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手指紧紧攥着校服下摆,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一股滚烫的、混杂着愤怒、委屈和巨大失望的情绪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她不是疯子!”林薇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掷地有声,“她只是……只是用你们看不懂的方式活着!她比你们所有人,都更懂得什么叫‘值得’!”
说完,她不再看父母震惊而难看的脸色,猛地转身冲进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甩上了门,反锁。整个人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剧烈地喘息。门外传来母亲压抑的啜泣和父亲低声的安抚,那声音像隔着厚重的海水,模糊不清。
黑暗的房间里,只有窗外路灯透进来微弱的光。林薇把头深深埋在膝盖里,身体因为强忍着泪水而微微颤抖。那句“她比你们所有人都更懂得什么叫‘值得’”,像一枚滚烫的烙印,烫在她的心上。
值得吗?
陈簌,你这傻子……值得吗?
陈簌被“押送”回家的那三天,日子像泡在浓稠的苦药里。
小小的画室兼卧室一片死寂。撕碎的画稿被强行收走,心爱的画板被父亲暴怒之下扔进了储藏室角落吃灰。那个曾经被她视为“家”的空间,只剩下冰冷的墙壁和墙上残留的、撕扯画纸时留下的、带着毛边的胶痕。母亲看她的眼神带着一种彻底的失望和冰冷的疏离,仿佛她是一个无法祛除的污点。餐桌上,只有咀嚼食物的声音,像一场无声的凌迟。
“下个月的颜料和画材钱,”晚饭时,母亲放下筷子,声音平板得像在宣读判决书,“既然你那么有本事,自己想办法吧。家里的生活费,也暂时没了。”
陈簌握着筷子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泛白。她低着头,盯着碗里白惨惨的米饭,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她没有争辩,一个字也没有。
夜里,她蜷缩在没有画板相伴的冰冷小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食堂里那些污言秽语、拳头落在身上的闷响、教导主任冰冷的训斥、母亲那句“和颜料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反复撕扯。脸颊上的擦伤和身上的淤青隐隐作痛。
值得吗?
她问自己。
为了林薇那个冰雕一样的优等生,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还被断了粮草……值得吗?
黑暗中,她想起那个暴雨的夜晚,画室里冰冷的地板,和裹在身上的、带着干净皂香和微温的校服外套。
一个声音在心底深处,无比清晰地响起。像一颗被埋在灰烬里、却依旧不肯熄灭的火星。
她猛地坐起身,黑暗中,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蓄满了月光的深潭。
不让画?断粮草?
那她就自己挣!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陈簌就翻身下床。她翻出自己珍藏的、没被母亲发现的几盒管状颜料——都是些快见底的、被挤得干瘪的“存货”。又从杂乱的抽屉深处找出几张微微泛黄的、边缘不再平整的水彩纸。颜料不够?那就画小尺幅的!画不成大作品,就画书签!画明信片!
趁着父母还没起床,她悄无声息地溜进厨房,从冰箱里顺了几片面包当干粮,又从储物柜最角落翻出一个落满灰尘的、家里淘汰的折叠小马扎。背上那个依旧沾着食堂油渍和灰尘的、脏兮兮的帆布包,她像个小贼一样溜出了家门。
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陈簌深吸一口气,朝着离学校几个街区外、老城区的一个小型花卉批发市场跑去。那里人流量大,摊位费便宜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她在市场入口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靠着冰冷的墙壁支开了小马扎,铺开一张旧报纸,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连夜赶出来的“作品”摆了上去。几张巴掌大的水彩书签,画的是夏日里蓬勃的向日葵、雨后的芭蕉叶、还有夜空中几颗疏朗的星。颜料有限,技法也因仓促而显得粗糙,但那色彩里却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倔强的生命力。
“卖画?”一个提着鸟笼遛弯的大爷停下脚步,好奇地探过头,“小姑娘,你这画的什么玩意儿?能当饭吃?”
“书签,明信片。一块钱一张。”陈簌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打架留下的淤青未消,嘴角的伤口结了痂,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钢针,又冷又亮,没有丝毫躲闪。
“一块?啧啧,就这点纸片?”大爷摇摇头,背着手走了。
一上午,人来人往。好奇询问的多,真正掏钱的寥寥无几。阳光渐渐毒辣起来,晒得陈簌口干舌燥,额角的汗珠混着那缕蓝发黏在皮肤上。肚子饿得咕咕叫,她从帆布包里掏出那几片干硬的面包,小口小口地啃着,眼睛依旧固执地盯着自己那几张小画。“喂,小妹妹,画得不错嘛!”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响起。两个看上去就不太正经的小青年蹲在了她的“摊位”前,目光却不住地在陈簌脸上和身上瞟,“尤其这朵花,画得真‘带劲’,跟妹妹你一样!”其中一人伸手就想去拿一张画着玫瑰的书签。
陈簌猛地抬手,“啪”地一声拍开那只不怀好意的手!力道之大,让那小青年“嘶”地一声缩了回去。“买就掏钱,不买就滚!”陈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冰冷的狠劲儿,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那两人。她此刻的模样实在有些骇人——脸上的伤,凶狠的眼神,还有那缕沾着汗水的、桀骜不驯的蓝发。两个小青年被她的气势镇住,骂骂咧咧了几句“神经病”,悻悻地走开了。
陈簌看着他们走远的背影,紧绷的肩膀才慢慢松弛下来。她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指,掌心因为刚才用力过猛而有些发麻。她不是不怕,只是习惯了用更凶悍的姿态来保护自己那点可怜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朴素、抱着大束百合花的阿姨停在了她面前。阿姨的目光掠过她脸上的伤,落在那些小小的画片上,最后停在一张画着几朵清新雏菊的书签上。
“小姑娘,这个多少钱?”
“一……一块。”陈簌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点干涩。
“给我两张吧。”阿姨掏出两枚硬币,放在她面前的报纸上,拿起那两张雏菊书签,温和地笑了笑,“画得挺好,有灵气。别灰心。”
阿姨抱着花走了。两枚带着体温的一元硬币,静静地躺在陈簌面前那张破旧发黄的报纸上,在早晨九点的阳光下,折射出微弱却无比耀眼的光芒。
陈簌盯着那两枚硬币,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慢慢伸出手,把它们紧紧攥在手心里。硬币的棱角硌着掌心,有点疼,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踏实感。
她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城市天空,嘴角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向上弯起一个倔强的弧度。
另一边。
林薇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的第三天。桌上堆着摊开的习题册,笔尖悬在纸页上空,久久落不下去。父母的冷眼和叹息像无形的枷锁,沉重地套在她的心上。那句“她那种人,就是条烂在泥里的命”,如同恶毒的诅咒,反复回响。
手机被没收了。断绝了所有与外界联系的渠道。她像一座孤岛。
不!不能这样!
黑暗中,林薇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带来一丝清醒。她打开抽屉,拿出那个从未拆封的群青颜料盒。冰凉的金属外壳贴在掌心,像一块沉甸甸的、来自过去的锚。
她需要知道陈簌怎么样了!需要告诉那个傻子,她的“值得”,有人看见了!
午休时分,林薇没有去食堂。她像一道沉默的影子,穿过喧嚣的走廊,走向那个被遗忘的角落——艺术班专用的小画室。
门虚掩着。林薇推门进去。
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松节油气味和……一种死水般的沉寂。画板上空空如也,墙角堆着清理过的、依旧残留着颜料碎屑的垃圾。角落里,陈簌常坐的那个小马扎孤零零地翻倒着。
没有陈簌。
一种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林薇的心。她扶着门框,指尖冰凉。难道……
“找陈簌?”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艺术班的班主任,一个头发花白、面容和蔼的老先生。他手里拿着钥匙,似乎刚锁上隔壁的门。
“秦老师……”林薇转过身,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陈簌她……”
王老师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焦急的眼神,叹了口气:“她停课在家‘反省’。不过……”老师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我听住在市场附近的人说,这几天早上,都看见她在老城区那个花市门口……摆摊卖画。”
卖画?
林薇的心猛地一揪。
“那孩子……唉,倔得很。”秦老师摇摇头,声音里带着惋惜,“家里也……不太支持她画画。这次处分,对她打击不小。林薇,”老师的目光变得严肃,“我知道你们关系好。但这个节骨眼上,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明年要高考了。”
林薇沉默地听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只是低声说了句“谢谢秦老师”,转身离开了画室。
放学后,林薇没有立刻回家。她绕道去了老城区的花卉批发市场。远远地,她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陈簌坐在市场入口不起眼的角落,靠着冰冷的墙壁,支着那个破旧的小马扎。面前摊开的旧报纸上,摆着几张小小的画。她低着头,手里拿着半块干硬的面包在啃,那缕蓝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角。阳光晒得她脸颊发红,嘴角的痂还没脱落,侧脸那道被指甲划出的浅浅伤痕清晰可见。
林薇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的疼痛瞬间蔓延开。她看着陈簌脚边那个敞开的帆布包,里面露出几盒见底、干瘪的颜料管。她看着偶尔有人驻足,又摇头离开。她看着陈簌抬起头,对着挑剔的询问者露出那种带着疲惫和锋利棱角的、强撑出来的笑容……
那个张扬的、笑起来没心没肺的陈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生活逼到墙角、却依旧攥紧画笔不肯松手、用最原始的方式与命运对峙的陈簌。她的背影单薄,却像一把插在石缝里的匕首,在烈日下闪着不屈的光。
林薇没有上前。她甚至不敢让陈簌发现自己。她只是远远地站着,站在人群的阴影里,默默地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夕阳西下,市场里人潮渐散,陈簌才收拾起她那些没卖掉的几张画和那点微薄的收入(林薇看到她数了数几张皱巴巴的零钱),背上那个沉重的帆布包,拖着疲惫的步伐,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去——那个方向,通往学校旧美术教学楼后面一个废弃的、堆满杂物的储物间。林薇知道,那里阴冷、潮湿,却成了陈簌唯一能避开家人、偷偷作画的“秘密基地”。
一股滚烫的洪流在林薇冰冷的心口奔涌、冲撞。父母冰冷的告诫、教导主任严厉的处分、周围人异样的眼光……所有这些沉重的枷锁,在那个瘦削倔强的背影面前,忽然变得无比脆弱和可笑。
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家。晚饭依旧在沉默中进行。父母的脸色缓和了些,大概是觉得林薇的“禁闭”有了效果。
“薇薇,”晚饭后,母亲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进林薇的房间,语气刻意放得很软,“想通就好。快高三了,专心学习才是正途。那个陈簌……”
“妈,”林薇抬起头,打断母亲的话。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淬炼过的寒星,直直地看向母亲。
“手机,请还给我。”
母亲一愣,随即脸色沉了下来:“你要手机干什么?又想联系那个……”
“还给我。”林薇重复道,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像磐石般坚定,“我需要跟学习小组的同学交流题目。”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母亲心头,“今晚有数学难题需要讨论,是王老师布置的。” 她搬出了班主任。
母亲狐疑地盯着她看了几秒。林薇坦然地回视着,眼神清澈,没有丝毫闪躲,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坚定。最终,母亲败下阵来,或许是觉得林薇终于“妥协”了,或许是怕耽误了学习小组的讨论。她冷哼一声,转身出去,片刻后拿来了林薇被没收的手机,重重地拍在书桌上:“只准讨论学习!我会检查!”门关上了。
林薇拿起手机,冰冷的外壳在掌心渐渐被捂热。她飞快地打开微信,点开那个沉寂了三天的头像——陈簌的微信头像是她自己画的一只炸毛的、眼神凶狠的蓝色小怪兽。
她没有发任何文字。只是点开相机,对着书桌上摊开的、她刚刚做完的、字迹工整清晰的《立体几何专项突破——空间向量法详解》笔记,调好光线,一页一页,无比耐心而专注地,拍下清晰的、每一道重点题目的解析过程。然后,毫不犹豫地,一股脑发送了过去。
做完这一切,她关掉手机屏幕,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无声地颤抖起来。不是为了委屈,而是为了胸腔里那片几乎要爆炸开来的、滚烫的酸楚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冲破所有藩篱的决绝。
陈簌,你这傻子。
画你的画去。
题,我帮你刷。
你的“烂泥里的命”,我们一起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