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7日清晨
空气凝滞得如同被抽干了所有水分，只剩下粉尘和窒息般的紧张悬浮其中。校门内外，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无数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庞上，刻着同一种表情——一种混合了孤注一掷的决绝、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对未知的深深恐惧。家长们攥着印有“金榜题名”的透明文件袋，目光胶着在自家孩子身上，千言万语只化作无声的、沉重的拍肩。
林薇站在人群边缘，校服穿得一丝不苟，拉链拉到最顶端。她手里捏着一个透明的笔袋，指尖冰凉，用力到发白。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僵硬的肋骨。三年里堆积如山的公式定理、单词课文、解题技巧，此刻在脑海中搅成一锅沸腾的浆糊，又仿佛被瞬间清空，只剩下令人心悸的白茫茫一片。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不容分说地握住了她冰凉僵直的手腕。
是陈簌。
她也穿着校服，但那缕钴蓝色的发梢依旧固执地跳脱出来，像灰暗背景里唯一的亮色。她的掌心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滚烫和薄汗，力道很大，将林薇几乎要飘散的意识猛地拽了回来。
“喂，优等生，”陈簌凑近，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的力量，气息拂过林薇紧绷的耳廓，“别紧张。你可是要征服华尔街的人，区区高考，算个屁。”
她的眼睛里没有考前的焦虑，只有一种近乎野蛮的、燃烧着的斗志和一种……为林薇而战的专注。那眼神像两颗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击碎了林薇脑中那片混沌的白雾。林薇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熟悉的松节油气息，混杂着清晨的凉意，奇异地安抚了她狂跳的心脏。
林薇微微侧过头，对上陈簌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紧绷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她没有说话。但那只被陈簌紧紧攥着的手腕，微微地、坚定地，回握了一下。
两只同样冰凉、同样带着湿汗的手，在汹涌的人潮边缘，在高考的闸门即将开启的沉重背景下，短暂而用力地交握了一下。像两块在激流中短暂相撞的礁石，传递着无声的、沉甸甸的支撑。
然后，她们松开手，各自汇入了通往不同考场的、沉默而汹涌的人流。林薇挺直了背脊，朝着自己的考场走去。那背影像一把磨砺到极致的、即将出鞘的剑。陈簌也收起了那抹笑容，眼神沉静下来，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走向她艺术生的战场——那里等待她的，除了文化课的试卷，还有决定她命运的、空白的画纸。
两天炼狱般的煎熬，在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和心跳的轰鸣声中流逝。当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声尖利地撕裂考场的寂静时，整座城市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爆炸。
“呜——解放啦——！！”
不知道是哪栋教学楼里率先爆发出第一声狂吼，瞬间点燃了积蓄已久的、山呼海啸般的狂潮！
“结束啦！！！”
“老子终于自由了！！！”
“去他妈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声浪如同沸腾的岩浆，从每一扇窗户、每一个出口汹涌而出！无数的课本、笔记、试卷被疯狂地撕扯着，从高处抛下！雪白的纸页如同被龙卷风卷起的暴雪，漫天飞舞，洋洋洒洒地覆盖了地面、花坛、甚至行人的头顶！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撕裂的刺啦声、少年少女们嘶哑的欢呼、尖叫、大笑，还有被彻底释放的、无与伦比的狂喜！
林薇走出考场时，几乎被这疯狂的纸雪淹没。纷飞的纸屑扑在脸上、眼镜上，模糊了视线。她站在原地，仰着头，看着漫天飞舞的白色碎片，听着耳边震耳欲聋的喧嚣，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失重感攫住了她。三年沉重的枷锁，在这一刻被彻底砸碎，释放出的是难以言喻的眩晕和解脱。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拨开纷飞的纸屑和人潮，像一颗蓝色的流星，猛地冲到了她面前！
是陈簌！她脸上蹭着不知哪里蹭到的油彩和纸屑灰，头发凌乱，那缕钴蓝在阳光下跳跃得像个精灵。她一把抓住林薇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眼睛里燃烧着纯粹的、几乎能灼伤人的兴奋火焰！
“林薇！”她的声音在巨大的喧嚣中几乎被淹没，但口型清晰无比，带着一种斩断过去的疯狂喜悦，“你的堡垒呢？快！该砸城门了！”她指着林薇怀里那几本被她下意识保护得完好无损的、承载了太多心血的笔记。
林薇看着陈簌亮得惊人的眼睛，看着漫天飞舞的、被撕碎的过去。一种从未有过的、带着毁灭般快意的冲动猛地攫住了她！去他的完美！去他的秩序！去他的一切！
她没有丝毫犹豫，从书包里抽出一本厚厚的、写满了密密麻麻笔记的大部头——那是她最珍视的物理归纳本。在周围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在陈簌兴奋得近乎燃烧的目光中，她双手抓住书脊两端，带着一种决绝的、近乎悲壮的力量，狠狠用力——
“嗤啦——！”
坚韧的纸张被强行撕裂的声音，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畅快感！无数的字迹、公式、心血瞬间化为两半，被巨大的力道抛向半空，加入了那场盛大的、白色的狂欢！
陈簌发出一声兴奋的尖叫，猛地张开双臂，给了还沉浸在毁灭快感中的林薇一个结结实实的、带着汗水和纸屑气息的、用尽全力的拥抱！
那拥抱滚烫、霸道，带着冲破一切束缚的狂喜，几乎将林薇勒得喘不过气，双脚离地！林薇被撞得一个趔趄，眼镜差点滑落，鼻尖撞在陈簌带着汗味的肩膀上。这一次，她没有躲闪，没有僵硬。她甚至在那巨大的冲击力下，迟疑了一瞬，然后抬起手臂，用力地、紧紧地，回抱住了怀中这个同样单薄却在此刻无比滚烫的身体！
漫天纸屑如雪崩般落下，覆盖了她们相拥的身影，覆盖了这三年所有的汗水、泪水与无声的喧嚣。她们在疯狂的白色风暴中心紧紧相拥，像两只终于挣脱牢笼的鸟，用最原始的方式宣告着自由与新生。
高考结束后的日子，像被打翻的调色盘，泼洒出从未有过的、绚烂到不真实的色彩。毕业典礼尚未举行，录取通知还在遥远的路上，这段夹缝中的空白时光，成了命运慷慨赐予的、纯粹的、只属于她们两个的黄金假期。
她们像两个突然被赦免的囚徒，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放肆地挥霍着青春最后的余额。
陈簌成了无所不能的“导游”。她租了两辆共享单车，带着林薇穿梭在老城区迷宫般的小巷里。车轮碾过青石板，叮当作响。她们在爬满藤蔓的旧墙根下寻找传说中开了几十年的糖水铺，一人捧着一碗冰镇绿豆沙，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听摇着蒲扇的阿婆讲古。阳光透过浓密的榕树叶，在她们身上洒下流动的光斑。
她们挤在周末人潮汹涌的游乐场。陈簌像个刚放出来的野孩子，拉着林薇直奔最刺激的过山车。林薇苍白着脸被硬拽上去，在高速俯冲和失重感中发出惊惧的尖叫，陈簌却在最高点张开双臂，迎着风放声大笑，那缕钴蓝发丝在急速中狂舞。下来时，林薇腿软得几乎站不住，陈簌却笑嘻嘻地塞给她一个巨大的、粉红色的棉花糖，像捧着一朵会呼吸的云。
“喂，林大学霸，”陈簌指着林薇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和鼻尖上蹭到的一点点粉色糖絮，“快看，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
林薇微喘着气，看着陈簌亮晶晶的眼睛，再看看手里蓬松甜蜜的棉花糖，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忍不住也跟着笑了。
她们混迹在午夜喧嚣的大排档。陈簌熟练地点了一堆烤串和冰镇啤酒。林薇被辣得眼泪汪汪，小口小口地吸着气，陈簌却撸着串，对着摊主挂在墙上的、画质粗糙的电视里播放的球赛激动地拍桌子。油滴沾在她下巴上，她也不在意，举着啤酒罐对着林薇豪气干云：“来！敬自由！敬我们！敬……妈的，敬这该死的、美好的、不用刷题的夜晚！”
林薇看着她通红的脸颊和闪闪发亮的眼睛，拿起自己那罐只抿了一小口的啤酒，轻轻碰了一下。冰凉的泡沫在舌尖炸开，带着一丝苦涩和放纵的甜意，冲散了那些被公式束缚的岁月。
她们甚至溜进了陈簌央美学姐开的一个小小的工作室。里面堆满了未完成的雕塑、画板，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松节油和亚麻籽油气味。陈簌如鱼得水，拿起炭笔，在巨大的画纸上飞快地涂抹着林薇的侧影。林薇有些拘谨地坐在一把高脚凳上，任由陈簌摆布。炭笔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某种温柔的絮语。
“别动！”陈簌突然停下笔，凑近林薇的脸，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目光专注得近乎贪婪地描摹着她的轮廓，“林薇，你知不知道，你低头看书时，脖子这里的弧线……好看死了。”
温热的呼吸拂过脖颈，带着颜料和啤酒的气息。林薇的身体瞬间僵住，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她微微偏过头，想避开那灼人的视线，却被陈簌用沾着炭笔灰的手指，轻轻捏着下巴扳了回来。
“别躲，”陈簌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霸道和……一种林薇从未听过的、近乎蛊惑的温柔，“让我画完。”
工作室里只开着一盏孤零零的落地灯，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堆满画材的地面上，彼此纠缠。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炭笔在纸上摩擦的声音，和两人之间无声涌动的、滚烫而微妙的气息。
这些日子，像一串被阳光穿透的彩色泡沫，轻盈、绚丽、折射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她们骑着单车追逐夕阳，在陌生的街角分享同一只冰激凌，在喧闹的街头旁若无人地大笑，在寂静的画室里分享同一个静谧的午后……每一刻都饱满得像要溢出来，带着一种透支未来的、不顾一切的甜蜜。
她们默契地不去触碰那个越来越近的离别话题，不去想那两张即将决定她们去向何方的录取通知书。只贪婪地攫取着眼前每一寸金色的时光，沉溺在这份偷来的、短暂的、如同星尘般梦幻绚丽的自由里。
林薇偶尔会看着身边那个笑容灿烂、仿佛全身都在发光的陈簌，看着她眼底那片毫无阴霾的快乐，心底会涌起一种近乎疼痛的幸福。她知道这绚烂如同泡沫，终有破碎的一刻。但此刻，她只想握紧这泡沫，任它在掌心里折射出最耀眼的光芒。
毕业典礼前的最后几天，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像指间的流沙般飞速消逝。她们躺在学校操场夜晚空旷的草坪上，看着城市上空难得清朗的、布满星辰的夜空。
陈簌枕着自己的手臂，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轻轻碰触着林薇放在身侧的手背。指尖带着夜风的微凉。
“林薇，”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满足，“要是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林薇没有回答，只是微微蜷缩了手指，轻轻覆住了陈簌那根微凉的指尖。抬头望着那片浩瀚的星河，群星璀璨，像无数双沉默的眼，无声地注视着她们这场盛大而短暂的、泡沫般的青春盛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