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典礼的日子,裹挟着盛夏黏腻的暑气和喧嚣,如期而至。
礼堂里像个巨大的、嗡嗡作响的蒸笼。深蓝色的毕业袍面料厚重,闷得人透不过气。方方正正的学士帽压在头顶,勒得额角生疼。家长们挤满了后排和过道,举着各式各样的手机和相机,闪光灯此起彼伏,像一场混乱的星光秀。空气里混杂着汗味、廉价香水和过度兴奋的荷尔蒙气息。
校长冗长的讲话透过扩音器嗡嗡回响,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那些关于“未来”、“责任”、“母校荣光”的词汇,落在林薇耳中,空洞而遥远。优秀毕业生代表上台发言,激情澎湃,掌声雷动,带着程式化的热情。林薇坐在台下,穿着那身并不合身、显得过分严肃的袍子,感觉自己像个被强行塞进角色服装的木偶,在这出名为“告别”的盛大戏剧里,扮演着一个无关紧要的龙套。她的目光掠过台上陌生的面孔,掠过一张张被兴奋或离愁染红的年轻脸庞,最终,不受控制地飘向后排靠门那个角落。
陈簌没有穿毕业袍。她只是换了件干净的白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那缕钴蓝色的发丝,在礼堂顶部炽烈灯光的照射下,像一小簇跳动的、不肯熄灭的幽蓝火焰,醒目而孤独。她倚在门框边,低着头,似乎在玩着自己的手指,又似乎只是在放空,周身弥漫着一种与这喧嚣格格不入的、近乎疏离的沉静。
直到主持人念出那个名字:
“下面,由我校艺术班陈簌同学,代表全体高三毕业生,演奏钢琴独奏——《离别曲》(肖邦)。”
掌声比之前热烈了几分,带着对艺术生的好奇和某种程度上的“捧场”。林薇的心跳却陡然漏了一拍,瞬间坐直了身体,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目光牢牢锁定在走向舞台中央的那个身影上。
陈簌走到黑色的三角钢琴前,没有看台下乌泱泱的人群和闪烁的镜头。她只是微微吸了一口气,目光沉静地落在黑白琴键上,仿佛那才是她唯一的世界。她抬手,落指。
第一个音符响起,清冷、孤寂,如同深冬寂静月夜里,屋檐下凝结的冰棱骤然断裂,坠落在结了薄冰的湖面。瞬间,嘈杂的礼堂像是被投入了深水炸弹,无形的力量强行按下了所有喧嚣的开关。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台上那个瘦削而专注的身影攫住。
不是激昂的告别颂歌,不是煽情的青春骊歌。
陈簌指下的《离别曲》,流淌出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无尽回味的忧伤。旋律在低音区徘徊、缠绕、叹息,像离别前夕反复摩挲旧物时指尖的温度,带着无法言说的眷恋与深入骨髓的遗憾。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承载着时光的重量,缓慢地坠落,在礼堂沉闷的空气里激起无声的涟漪。中段短暂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激情涌现,带着对过往的奋力回望与挣扎,随即又被更深的、如潮水般汹涌漫上的低音和弦所吞没。那份哀而不伤的克制,那份在平静水面下汹涌的、足以撕裂心肺的暗流,被她纤长却异常沉稳有力的手指,演绎得淋漓尽致。
林薇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她只看着陈簌。
灯光在她苍白的侧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紧抿的唇线勾勒得无比清晰。那双曾经淬着冰、燃烧着火焰、闪烁着狡黠的眼睛,此刻低垂着,长睫在眼睑下投下小片扇形的暗影,遮住了所有情绪,只剩下绝对的专注。她的手指在琴键上起伏跳跃,骨节分明,指尖偶尔能看到残留的、洗不净的铅笔灰和颜料渍,却异常灵巧而坚定,每一次落下,都像敲在林薇的心上,激起一阵无声的、酸涩的颤栗。
琴声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林薇记忆深处紧锁的门扉——
是开学第一天,那管兜头泼下的、暴戾的群青;
是自习室窗台,那支带着晨露的、洁白脆弱的栀子;
是暴雨倾盆的画室角落,那个蜷缩着、浑身湿透颤抖的单薄肩膀;是黑暗的教学楼侧门,递过来的那支冰凉清苦的抹茶甜筒;是漫天纷飞的纸屑雪中,那个滚烫的、几乎将她勒进骨血的拥抱……
所有被题海淹没的、被压力压缩的、被刻意忽略的、属于她们共同的、带着疼痛与微光的瞬间,被这缠绵悱恻又暗流汹涌的琴声一一打捞,赤裸地、汹涌地呈现在眼前,清晰得令人心碎。
原来,她们真的曾那样用力地活过,在各自的牢笼里挣扎、靠近、相互取暖。每一次靠近都带着试探的锋芒,每一次温暖都夹杂着命运无情的嘲弄。
琴声渐弱,终至无声。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寂静的空气中,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无言的疲惫。陈簌的手指离开琴键,轻轻搭在膝上。短暂的、近乎真空的寂静后,掌声才如海啸般爆发出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持久,充满了被震撼后的惊叹。
陈簌站起身,对着台下微微鞠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灯光在她低垂的眼眸深处投下浓重的、化不开的阴影。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热烈的掌声和攒动的人头,极其短暂地、极其精准地落在了林薇的方向。
只一瞬。
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滚烫的油锅,激起无声的、剧烈的涟漪。
随即,她转身,干净利落地走下了舞台,身影消失在侧幕的阴影里,如同一滴墨融入了更广阔、更陌生的水域。
礼堂里嗡嗡的声浪重新回归,颁奖、合影、校领导最后的寄语……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像一场设定好的程序。林薇却像被抽离了魂魄,机械地跟着鼓掌,跟着站起来,跟着走出座位。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那份毕业典礼的节目单,纸张的边缘被汗水濡湿。
人群开始涌动,像退潮般涌向礼堂出口。欢呼声、告别声、合影的喊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兴奋和对未来的憧憬。林薇被人流裹挟着向前移动,目光却执着地在攒动的人头中寻找着那抹熟悉的蓝。
终于,在礼堂侧门涌动的光线里,她看到了陈簌。
她正和几个艺术班的同学说着话,脸上带着一点惯常的、仿佛无所谓的笑意。她背对着林薇的方向,那件白衬衫在门口明亮的光线下有些晃眼。一个女生激动地拥抱了她一下,陈簌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背。然后,她转过身,似乎准备离开。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目光穿过喧嚣晃动的人影,越过攒动的肩膀和挥舞的手臂,再次,毫无预兆地撞上了林薇的视线。
隔着几米的距离,隔着鼎沸的离别人声,隔着三年堆积的所有欢笑、眼泪、争执与沉默。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陈簌脸上的笑意,在看到林薇的瞬间,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悄然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复杂难言情绪的平静。她的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要说什么,却又被身后催促的同学拉了一下胳膊。
林薇站在原地,也看着她。两人都没有动,也没有试图靠近。只是隔着这汹涌的人潮,无声地对视着。
那目光像沉入深海的锚,沉重而清晰,承载着太多来不及说、也说不出口的话语。有对过往的确认,有对此刻离别的了悟,有对未来无言的祝祷,更有一种深深的、名为“遗憾”的底色,在无声地流淌。那是独属于她们这个年纪的遗憾——明明彼此懂得,明明心意相通,明明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却终究被命运的大手,推向了各自无法回头的轨道。
几秒钟,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陈簌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复杂、难以定义的笑容。混杂着释然、无奈、一丝不舍,还有……一点点的祝福。她对着林薇,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然后,不再犹豫,决然地转身,跟着同学一起,汇入了涌向门外那片刺目光芒的人流之中。
那缕钴蓝的发梢,在逆光中跳跃了一下,最终消失在明亮的光线里,像一颗被投入人海、瞬间消融的蓝色水滴。
林薇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份节目单。指尖传来的粘腻触感让她低下头。
她无意识地翻开了节目单的背面。
靠近边缘的位置,在纯白纸页的角落里,一行铅笔写就的小字,静静地躺在那里。字迹因为匆忙而有些歪斜,甚至被汗水晕开了边缘,却清晰无比:
“央美见?”
三个字,一个问号。像一个小心翼翼的试探,一个明知渺茫却仍不肯放弃的希冀,一把无声的、温柔又残酷的钥匙,再次狠狠捅开了她刚刚试图封闭的心门。
礼堂炽烈的灯光照得那三个字像烙印。林薇的手指轻轻抚过那行字,铅笔粗糙的凹痕摩擦着指腹,带来一阵尖锐的、直达心底的酸楚。
央美?
她那份早已递交、被父母和班主任反复确认、锁在抽屉最深处的志愿表上,金融学院那烫金的校名,清晰地排在第一行。那是她无法逾越的、冰冷的界碑。
中央美院和陈簌,连同那个飘着栀子花香的清晨、那个弥漫着颜料气息的雨夜、那支冰凉清苦的冰淇淋、还有方才那首让她心碎的《离别曲》……所有的一切,都像脚下这片被无数人践踏、即将被清扫干净的礼堂地面一样,在喧嚣的告别声中,注定成为被抛下的过往。
她默默地、用力地合上了节目单,将那三个铅笔写就的字,连同此刻心中翻涌的、巨大而无言的失落与疼痛,一起紧紧攥在了手心,指节捏得发白,仿佛要将这最后的、泡沫般的希冀,连同那份青春独有的、淡淡的遗憾,一同揉碎在这片离别的喧嚣里。
礼堂外,阳光刺眼。两只麻雀扑棱棱地从不同的方向飞过灰色的屋檐,消失在城市的天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