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已经透过窗帘的缝隙,她睁开眼睛,视野里是熟悉的天花板。她没有立刻起身,只是缓缓翻了个身,伸手摸向床头柜。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中亮起,冰冷地显示着时间。
【6:11】
暑假的第八天。
一种无形的倦怠感包裹着她,沉重、黏腻、让人无处可逃。她不知道该干什么,也什么都不想干——除了指尖在屏幕上滑动,与那个被她备注“劈叉的竹子”的对象聊天。
她不想在家里,因为她总能感到父母时不时传来的担心的眼光。
她也不想出门,因为出了门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她更不想运动,她受够了。
一个念头无数次盘旋——去他那里。那个郊区的、小小的出租屋,有阳光的味道,也有他低沉而又温和的声音。可这个念头每次升起,又被她强行按捺下去。她清楚,只要去一次,以后一定会控制不住天天去。
且不论父母会如何起疑,每天每天去,那就是烦人了,是种不懂分寸的打扰。
可是今天,在这个第八天的早晨,那股冲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汹涌。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换好了衣服,拎起路上买的、还温热的两人份肠粉,走到了那扇熟悉的、漆色有些剥落的铁门前。
心跳有些失序,她深吸一口气,没有敲门,而是拿出了手机,拨通了那个号码。
等待音只响了两下就被接起。
“喂?”那边传来他熟悉的声音,带着点专注时的微喘。
“在干嘛?”她问,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轻。
那边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如何概括当前的行为,然后,他用一种混合着无奈和认真的语气回答:
“我在……与一位老头战斗。”
“打得跟疯狗一样,我死20多次了。”
想象着屏幕那端他紧蹙眉头、全神贯注的样子,她嘴角不自觉弯了一下,但很快又平复。
“那你觉得下一次能打过吗。”她顺着他的话问,像是在进行某种确认。
“我觉得——”他的声音传来,带着点不确定。
然而,话语戛然而止。
电话那头陷入一片寂静。他可能听到了门口微弱的动静,几秒钟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是门锁转动的声音。
铁门从里面被拉开。他站在门口,头发有些凌乱,似乎才刚起床不久,身上穿着那件常见的白色旧T恤,左手已经拆了石膏,相比右手,果然显得略微纤细些。他看着她,眼神里有一丝讶然,但更多的是了然。
“——有耐心总是能过去的。”他把刚才没说完的话补充完整,然后侧身让出通道。
“我来了。”她说。
“好突然。”他说,语气平板,听不出是抱怨还是陈述。
“本来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做嘛。”她走进屋,熟悉的、带着阳光味道的空气包裹了她。
“能猜出来。”他关上门。
“吃早餐了吗?”她提起手中的袋子。
“……没吃。”
“嗯,能猜出来。”她学着他刚才的语气。
“……有时候我是会吃的。”
“我知道了。”她不再看他,寻找他家那张折叠的小桌子。
吃完早餐,她自然地坐到他的床边,看着他重新拿起那个品红色的手柄。屏幕里,一个造型威严、背着狮子的老着挥舞着巨大的武器,他操控的角色在其胯下狼狈地翻滚、闪避……
……又一次失败。屏幕暗下的瞬间,他以最快的速度关掉了游戏,仿佛要将那失败的一幕彻底隔绝。然后,他默默地调出了之前他们一起玩过的那款歌剧般的游戏,将手柄递给她。
“给你玩吧,”他说,然后轻声叹了口气,“我去买菜。”
看着他这副如临大敌又迅速“毁尸灭迹”的样子,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是一声抑制不住的轻笑。这笑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忽然意识到,这好像是暑假以来,她第一次真正的笑出声来。
“我陪你。”
……
一个上午就在游戏的音效和偶尔的交谈中流逝。午餐是他下厨做的,制作时她一直在旁边想帮忙,让他莫名有种养女儿的感觉。
饭后,倦意如同潮水般漫上。阳光正好,蝉声不知何时在窗外升起,而面前的她一直在打哈欠。
“困了吗?”他问,“困了的话就回去吧。要我送你吗?”
同时,他也有些疑惑,之前和她一起度过中午的时候,她都是不会困的。
“你,”
她坐在他身边,比以前距离都要近,“你也困了?”
“嗯。”
“那……”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我们一起睡午觉就好了。”
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一股热意瞬间涌上耳根。但紧接着,直觉让他察觉到一丝异样。
“……怎么了?”于是他问,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轻。
“我……”她抬起头,但很快又垂下去,“我不想回家。”
不想回家。
“这样吗。”
“嗯。”
最终,他还是同意了。床上,她主动缩进他的怀里,而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环住她。耳朵依旧烫得厉害,但更清晰的是怀中的温度。
“我不想回家。”她把脸埋在他的脖颈处,闷闷地重复,呼出的气息拂过他的皮肤。
“嗯。”他低声回应,试图传递一些安抚。
“在家里我什么都不想做。”
他几乎是马上意识到。她之前的生活,似乎只有“工作”与“学校”——如今,工作被骤然抽离,整个暑假对她而言,变成了一片空旷得令人心慌的荒野。而那些为了工作培养出的生活习惯,她大概也是不想做的。
他如此推测的理由很直观——她确实胖了一点,脸颊都圆了;而且,自从解约后,她再也没提起过任何与模特相关的话题,仿佛那段经历从未存在过。
“……嗯。”他只能再次发出一个单音,手臂收紧了些。
“爸妈一直在担心我,但是又不好说出口。我讨厌那种眼神。”
“感觉自己对不起他们吗?”
“嗯……”她在他怀里轻轻点头,发丝蹭着他的下巴。
他凭借本能,伸出手,一遍遍,轻柔地抚摸她柔软的发丝,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那你觉得怎样才可以让他们不担心呢?”
“……我不知道。”
他沉默了很久,思绪纷乱,试图从中寻找可以开解她的理论。
“那你觉不觉得,其实现在你这样,他们就已经放心了呢?”他尝试换个角度,“因为,他们既然同意了你不当模特,那就一定也希望你能好好当个……孩子。”他顿了顿,寻找着合适的词汇,“你做工作做了多久?
“小学时候就开始当童装模特了。”
“一直到现在?”
“嗯。”
“很久了。”他轻声说,心里计算着那近乎占据她整个人生的漫长时光。
“嗯。”
他想起了那本《自卑与超越》里的观点,作者说,青少年时期是人们尝试创造、探索自我、确立价值的年纪。
而在这个本应充满可能性的阶段,她却在一条被设定好的轨道上按部就班地行进了……至少三四年。现在,骤然面对一大段完全由自己支配的闲暇,她会无所适从,几乎是必然的。
“你认认真真地做了那么久,现在你休息是应该的。”他说,“至少我觉得,你现在做什么,或者什么都不做,都没关系。因为我们还是青少年,时间很多,机会很多,就算什么都不做,那也是你应得的。”
“……真的吗?”她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希冀,望向他。
“……不知道,但至少我真的是这么觉得的。”
她不再说话,只是更深地埋进他怀里,手臂环住他的腰,抱得更紧了。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微微颤抖。他继续着手上的动作,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希望这重复的节奏能带给她些许安宁,等待她陷入睡眠。
她在迷茫。他想,迷茫未来,迷茫自我的价值。不只是她,当任何一个过着被高度计划的生活的人,突然被抛入自由的旷野,大概都会经历这种迷失和不知所措。他理解这种迷茫,即使成因不同,但他现在也是一样的。
明明还什么都不懂,就莫名到了需要自己做主的时候。
所以他看书、逼迫自己去做自己并不喜欢的事情,以此来对抗——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逃避这种虚无又可怕的感觉。可他同样完全不知道,真正的出路在哪里。
所以他帮不了她。
“对不起,叶霂。”
怀里的人没有回应,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
寂静中,他仿佛听到了一声极轻的、模糊的呓语。
“对不起,姜篱。”
……
两人相拥而眠,分享着彼此的温度,也共享着似乎无病呻吟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