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是不知何时下起来的。
雨点敲在玻璃上,发出夏日的雨特有的、持续的声响,不吵,反倒衬得屋里更静了些。这雨声与他规律按动手柄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竟形成一种奇妙的和谐,一种独属于这个午后的白噪音。
他坐在床沿,背对着她,身体微微前倾,专注地盯着屏幕。而她,跪坐在床上,就在他身后,双手松松地环住他的腰,下巴则搁在他逐渐饱满的右肩上。
既然已经是恋人了,这么做也正常吧,反正他也没有拒绝。
他的手指按动手柄按键的声音,通过紧贴的胸膛隐约传来,“哒、哒、哒哒”,规律,平缓,如他本人。她知道,屏幕里那个身形巨大的BOSS他已经打了整整三天,失败的次数即将突破一百大关。
嗯,他应该习惯了吧。
她的耳朵离他的脖颈很近,能听见他轻缓的呼吸声,温热的,带着他衣服上混合了洗衣粉与阳光的气息。而覆在他小腹的手,则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片区域规律的起伏,与呼吸声一起,形成了独属于他的生命循环。
一个与她截然不同的个体。
鬼使神差地,她原本安稳交叠在他腹前的手,缓缓上移了一寸,指尖触及的地方也不再柔软,而是几道分明的沟壑。
是肋骨吗?她猜想。
沿着那道最明显的凹陷,她用中指指腹,轻轻地、试探性地按了一下。
他立刻虎躯一震——好吧,虽然这段时间确实壮实了不少,但要说“虎躯一震”还是太过夸张了,其实他更像猫。
游戏音乐戛然而止,他几乎是瞬间按下了暂停键。然后,他偏过头,看向了肩头的她。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对视着。
她眨了眨眼,慢慢地把那只手挪回原处,老老实实地环好。他又定定地看了她几秒,才转回头重新握紧手柄。
几天过去,她其实已经大概摸清了这游戏的玩法,可要像他一样,同时操控六根手指,规律地一个个按十几个按键,肯定是做不到的。
想到这里,她又忽然冒出个疑惑:他天天对着屏幕打游戏,是怎么做到不近视的?
就在她思绪飘散的这一瞬,他小腹突然微微绷紧。
BOSS,还有姜篱,都只剩下一丝血了!
她也一下屏住了呼吸,看着他辗转腾挪,抱着他的双手也不觉收紧……
然而,就在这决胜时刻,他再次猛地按下了暂停!
他倏地转头,目光直射向房门方向。
她心里一跳,也顺着他视线望去。
房门开了个小缝,门缝下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往里瞅。
是姜铭。
门开了,那颗圆圆的身影正式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对比上次,小姜铭似乎瘦了些,也高了点。
姜铭一只手还握着滴水的伞,另一只手则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脸上带着讪笑,但更多的是兴奋。
“你暑假作业没写完?”姜篱开口,语气算不上好。
然后又被赶过来了?——我在心里补充。
“哪里。”
小姜铭“嘿嘿”一笑,灵巧地闪身进屋,熟门熟路地去厨房放下手里的袋子,又拉开小冰箱门看了看,最后才自己从墙角拖出小折叠凳坐下。坐稳后,他转过身:
“嫂子好!”
叶霂被这声突如其来的称呼喊得一愣,随即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脸颊微红,却也应道:“小姜铭好。”
而姜篱,这时又偏过头,和她飞快地对视了一眼,眼神里有点无奈。
“你带了什么过来?”他重新转回头,从床头摸过手机,随手递给弟弟。
“妈妈叫我给你买的调料,”姜铭接过手机。
“嗯?”姜篱眉头微蹙,“老妈干嘛突然让你送这个?”
“妈妈今天下午要过来这边。”
然后叶霂清晰地感觉到他整个人僵了一瞬间。
紧接着,她也跟着僵住了。
姜篱妈妈要来了!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从他背后弹开,双手瞬间松开了他的腰,整个人手忙脚乱地向床的另一侧挪动,一边还下意识地用手梳理着自己其实并不凌乱的头发。坐到床沿后,她又低头快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摆,然后才强作镇定地在床沿坐好,背挺得笔直,眼睛紧张地瞟向门口,仿佛下一秒那位温和的阿姨就会出现。
可是,预想中的人影并没有出现。
她有些茫然地收回视线,却发现房间里的兄弟俩都正看着她。姜铭是纯粹的疑惑,而他的哥哥,眼神则多了些……她暂时看不懂的东西。
“……什么时候?”姜篱移开目光,重新问姜铭,声音比刚才更沉了些。
“下午到,我们一起吃顿晚饭。”
“怎么这么突然?”
“不知道。”
她再次望向姜篱,看见了他抿紧的唇线。
“阿姨,”她忍不住,轻声向姜铭问道,“怎么不一起过来?”
话一出口,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有些压抑的沉默,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
“哥,你没告诉叶霂姐吗?”姜铭问。
她有些不安地看向姜篱。
他依然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才用很轻、但异常清晰的声音说:
“……姜铭现在,跟我爸住在一起。”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觉得这样说不够清晰,又说了一句:
“我爸妈离婚了。”
……
“是去年暑假时候的事了。”
他说,语气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没有预想中的艰涩,也没有汹涌的情绪,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他尽量简洁地向她解释:起因大概是中考后,他和父亲那场激烈的争吵。他考砸了,父亲失望至极,话说得很重,然后母亲爆发了,和父亲吵了架。一个月后,他们去办了手续。他的抚养权归了母亲,姜铭跟了父亲——说是这样,可父亲每月给他的生活费从未断过,而母亲给的钱里,也永远会多出一点,正好是一个小学生一个月的零花钱。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一些被刻意封存的画面,突然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堵住了他的喉咙。
不是那次争吵,而是更早之前,很早很早,如同包浆的照片。
他还在老家上小学的时候,某年过年,父母从外地回来。干完家里的活,一家人围坐在炭火盆边,火光照着父母的脸,那时父亲还是青年,眼袋不重,白发也不是像现在这样,比爷爷还要多;母亲留着短发,还不需要戴眼镜。
他们一边用火钳翻烤着沃柑,一边聊着天,声音不大不小。
聊什么呢?
具体的内容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些细碎的话语,夹杂着柴火噼啪声与烤橘子的甜香。他只记得他们说话时,脸上那种松弛的、带着倦意却又满足的笑容。那是他不愿去回想的笑容。
那是能让他也偷偷跟着幸福起来的笑容。
那是他再也见不到的笑容。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是因为我吗?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以前一样,粗暴地将这些毛玻璃下的影像和不明的情绪压回心底深处,但这次,似乎比以往都要困难地多。
不能想。不能再想了。
“下午,”他重新开口,声音有点哑,但努力维持着平稳,“我妈应该就过来了……她做菜很好吃。你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
他逼迫自己的思绪跳到具体的事情上。待会儿得给老妈打个电话。如果她买了鱼,或者虾和螃蟹,得提醒她再多买点别的菜。叶霂不吃这些。嗯,得记得问。
“哥。”
姜铭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弟弟把手机递还给他,“家里没有蒜了。”
姜篱下意识地想反问“你怎么不去买”,但话到嘴边,他察觉到自己鼻子已经堵住了。于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抓过手机,站起身,径直走向门口,带着伞走了出去。
他不太想再去回忆以前的一切,无论苦还是甜,到了现在都是一柄刀子,会或轻或重地在他身上划一刀。
而且,他绝对不能哭,至少不能在她面前哭。
她现在也在迷茫,她的身边不能是一个情绪不稳定的姜篱,他至少得装得坚强一点,直到她不再需要他。
他坚信,如果他在她面前哭了出来,他就再也不能坚强下去了。
外面比屋里凉,雨声哗哗地响在耳边。他慢慢走着,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混在雨声里,那颗被情绪所攥紧的心脏,似乎也在这单调的节奏中,一点点平缓下来。
买蒜的过程机械而简单。他在超市老板有些担心的目光中付了钱,拿着装蒜的透明塑料袋,转身返程。他深呼吸,再深呼吸,努力调整着,直到感觉鼻腔的堵塞感稍稍缓解了些,眼眶也不再那么肿。
他撑着伞走回楼下,刚踏上单元门前的台阶,准备收伞,视线却猛地定住了。
单元门内,昏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没玩手机,只是望着门外的他,身形在雨幕下显得有些单薄,也有些……不安。
他愣了一下,收伞的动作停在半空。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他脚边溅开细小的水花。
他缓缓走到她面前,隔着一步的距离。他想说点什么,比如“怎么下来了”,或者“外面凉”,又或者干脆开个玩笑。
但在他组织好语言之前,她忽然转回身,然后一步上前、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的脸埋在他肩头,身体微微颤抖,他也下意识地抱回她。然后,他感到肩头的衣料传来湿热的触感。
她哭了。雨声在门外哗哗作响,楼道里,她的抽泣声十分清楚。
他的大脑空白了一瞬。随即,他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模糊了。
他下意识地深呼吸,一次、两次……但每一次,他的鼻子都会堵塞地更严重。
最终,眼泪先于下一次呼吸,从眼眶涌出。
对不起,叶霂……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