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肩从学校门口走出，他静静目送她去往不远处的公交车站。许久，他回头，走另外一边，步行回自己的出租屋。回家路上，他回想起她中午的样子。
中午，她同他讲述了前两周的大致情况，之后的一个下午，她装作不在意，他跟着演，因为逼问没用。
据她所说，是她签约的那名经纪人与其后面的公司，还有她曾经上过的一个杂志，均涉嫌大面额的偷税漏税，她被卷了进去，一周多才得以脱身，与公司解约。
解约后，前后又有几个经纪人找上门。她一半出于后怕，一半出于确实对模特这个工作没什么兴趣，与父母商量了一下，拒绝了。
“爸爸妈妈听到我说不干了，没有说什么，但我看得出来，他们还是很失望的。毕竟这么好的机会，我还放了嘛。”
她当时在笑，笑得很苦涩。他从没有见到过她这么笑过，现在依然记忆犹新。
她在难过，她在后悔。
他心思一转，又想起了以前经常能在校门口见到她父亲来接她。很多时候，那位父亲脸上带着笑，见到他可爱的女儿就招招手，等她过去，然后帮她拿包；也有那么几次，那位父亲约莫心情不好，板着脸，见到女儿也不招手了——嗯，当时她的表情令人忍俊不禁——只是仍然会帮她提包。
她家教很好，遇人都是彬彬有礼的，只是在他面前，她会暴露出被父母保护得很好的那天真的一面。她称呼父母时，用的是亲昵的“爸爸妈妈”。
虽然她家里管她吃的方面管的很多，可她的家庭关系，其实很好。
回家……
他手指莫名抽动了一下。他又想起他的父亲。
他当时初二，还是初一，因为什么原因，是不写作业，还是被发现往游戏里充了六元，或者别的什么——他忘了，反正他父亲生气了。下午放学，本来是父亲接他回家，那次却没来。他手上没钱，花完了，在车站等了一个半个小时，最后走路回家，不远，十公里。
他当时是个小胖子，不爱运动，拖着臃肿的身体、沉重的书包，一个人走着夜路，走走歇歇，走到了晚上九点四十。
家里，他看见父亲和几个朋友划拳说笑。
父亲喝酒了。
见到那一幕时，他是怎么想的？在回家前，在车站里的一个半小时，还有之后似乎漫漫的回家路，他又想了些什么？其实他都忘了。只有这件事，他模糊地清楚记得。
不知不觉，他到了郊区，里面一栋出租楼里的一间房间，就是他住的地方。
这里离学校不远，步行只需要二十多分钟。出租屋小，却也便宜，附近就是水库，平常气温都比城里低两度。
走到自己住的那栋楼下，他看见楼下两位老人在下象棋，在旁边，有一位老太，低着头，手上处理着约莫是刚摘的南瓜苗。
他向他们打了声招呼，老太抬起头，笑着应了声，然后弯腰伸手，往离她近的那位老人身上呼了一巴掌。老人“哎”一声，转头，看到是他，本来因为吃疼而紧皱、如牛皮纸般的老脸一下舒展开来。
“姜篱，今晚来我家吃饭喽。”老人露出一口黄牙。
“家里有菜。”他回了声。
然后，他上楼，打开自己那个出租房的门，进入熟悉的小房间。
他先拿起床上的手机，打开微信，点击列表里第一位，发一句“我到家了”后，开始找衣服准备洗澡。
洗完澡出来，他又拿起手机，里面多了几条消息。
【晚上18：06】
“我也到家了”
【晚上18：13】
“你今天下午看起来跟平常一样”
“我知道其实心里还是担心我的”
“你别担心”
“不当模特是我选的，我没什么好后悔的”
“而且”
“其实这样也好，自在多了”
“至少现在”
“想吃什么吃什么”
［动画表情］吐舌
他站在床边，沉默着看完，心里有些复杂。她在想办法让他不那么担心。可他清楚，真正的问题不在她的那些话里。
问题并不是“她后不后悔”或者“这是否为正确的选择”。真正的问题没那么小，也没那么大。
她并没有在意选择，她只是在意父母。
他急切地在聊天框里打下一行字，顿了一下，又赶紧删掉，重新打出一行字。这次，才打到一半，他又清空了，然后斟酌着打出一个字，再停下……
不行，怎么写都感觉轻飘飘的。
可怎样才能……
家人……
他想起了母亲。
……
她侧躺在床上，目不转睛，盯着手机中“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心急如焚。
虽然他下午看着没什么异样，可话却少了很多。
她本来就是为了不让她担心而故意瞒着的，打算等以后有机会再和他说。况且，自己的选择，却自顾自难过，这本来就没有什么道理，她不希望他以为自己是个爱无理取闹的女生。
而且，他表面上虽然是个大大方方的人，但其实很多时候心里都很难放下，她害怕他会因为这件事而受到影响，所以她才会发出那段话。
但，发出去后，她又莫名有些害怕，怕他其实真的不在意她自己的事情，一切只是自己自作多情。
因为如果不算这两天的事情的话，他们间的关系真的可以说是普通朋友。
他打算说什么？她的心脏沉重地跳着……
【姜篱：对方邀请您进行语音通话】
突如其来的铃声，吓得她的心脏跳到喉咙去。
她定一定神。语音通话？
这一吓，她心跳更快了，不知是被吓的还是激动的。她赶紧点击接通。
“喂喂？！”
对面传来一阵突兀的碰撞声。应该是手机掉了。这让她反应过来自己的声音好像太大了，她本来要下意识说出“姜篱姜篱”的，这下她把话咽了回去。
等了一会，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话里有些无奈。
“你好大声——是我。”
感觉她的声音加上电话通信的失真感，给她一种奇妙的感觉。
“嗯，抱歉，这边也是我。”她降低自己的音量回应。
然后，两边都沉默了。她能依稀听见他的呼吸声。
许久，她听见那边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不觉屏息等待。
“我上高中后，”似乎许久，他缓缓说，“就一直一个人住在学校附近的出租屋里。”
听到他忽然的、不着头尾的话，她有些疑惑，但还是回应道：
“嗯，你说过。”
他又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地、低声地和她讲述一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