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将她送到车站后,他与她同行了一段,相对无言,直到她家的楼下,然后又沉默着告别,一瘸一拐走回父亲的车那边。当父亲能看见他时,他努力让自己走着像个正常人,每走一步,右脚就传来阵痛,使他直冒汗。
“你和你同学聊了些什么啊。”
车上,父亲打了右转向灯,往右变道的同时,问了这么句话。
“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转头望向窗外。
“就问问而已啊。”
他们现在在道路最左边,往右要变两个道,但到了中间就堵车了,过不去右边,只能原地等着。
实际上,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要说什么,所谓的“有话要说”,只是想离开父亲——或者只是与她多待一会——的谎言。
“你这个同学,是你朋友吗?”过了一会,父亲又问道。
他嘴唇微动,但并没有回答。
“她家是不是就住在附近?”
他清楚父亲在想什么,让他很烦躁,可烦躁过后,心里又涌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情绪。
“她,”他有些迷茫,“家境很好。”
嗯,她家境很好,他都差点忘了。
“……很好吗?”
“很好。”
不知为何,他忽然期望父亲说些什么,鼓励、责骂、不明所以——什么都行,不要默认。
可父亲什么也没说。
他们仍然停在路中间,车里回荡着转向灯的提示音,嘀嗒嘀嗒,连着附近夜市的喧闹声,灌满他的耳朵。
回到家,他直接让弟弟与父亲离开,不顾自己还没干的头发与浑身的汗水,躺在床上,静静等待睡意降临。
叶霂很紧张,伴随着不安与无助。在他与他父亲对峙时,她就夹在两人中间,试图调和关系。
紧张的氛围与调和失败的无力感,应该就是她紧张的原因。
这场奇怪的对峙,抛开情感基础不谈,归根结底,其实应该完全归咎于他自己,当时他的情绪着实有些不对劲。
然后是出去吃饭的时间,直到送她回家之前,他都完全没有注意到她情绪的异常,这也是他的过错。
还有送她走的一路,他什么都没说,这也是错。
最后强调她家境很好,也是他的错。
父亲、叶霂、弟弟姜铭,所有人,都不该因为他性格上的缺陷而度过这么个晚上。
他翻了个身,不出所料又磕到了左手。
如果,如果,他情绪能稳定一点;
如果他能更会说话;
如果他可以更加自信;
那么今天就不会是这样了……
……醒来时,他能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胃部的猛烈收缩。
他全力起身到厕所,然后一下就把昨天的食物全都吐了出来,大约几分钟后,他才缓过来,然后发觉自己浑身发冷,又直冒汗。
发烧了。
头又昏又涨,而且好像有什么粘腻的东西。
他心里冒出了一个不妙的猜测,赶紧解开头上的纱布,用手机的前置摄像头查看头部的伤口。
流脓了;
伤口感染导致发烧,情况严重;
会留疤。
愣了一会,他用伤脚撑着身体,走到床边,艰难地蹲下,拉出一个小箱子,里面有前天医生让他买的生理盐水和清洗器。
感觉要死……
……活该。
现在的他,浑身乏力。清洗伤口时,伤口疼得他流出泪来。
清洗过后,他用酒精给镊子消毒,去除伤口松动的黄白色物质。
做完一切,他脱力地坐在地上,意识都有些模糊。
疼痛慢慢减轻了,可眼泪没有。他哭了。
仗着整栋楼没什么人,他哭得很大声。
……
姜篱,长得不算高,瘦瘦的,脾气很好,除了好像与班里的叶霂是男女朋友关系以外,根本没人说过他什么,即使是班里最碎嘴的女生也是。
如果真的尝试去了解他的话,那么他意外是个有趣的人,而且有种值得结交的奇妙气质。
就在前天中午,安盛把这样的人给推下了楼梯。
那是次意外,当然,可他心里总是过意不去,尤其是在事故刚发生时,姜篱一边捂着自己的手,一边安慰安盛自己没事。
这种人真的不多见,尤其让他心里过意不去。
所以他找到了姜篱的同桌。
不过面对叶霂,即使是他,也属实是有些……心虚。
“……叶霂。”,做好心理准备,他深吸一口气,喊住了正准备出教室的叶霂。
“怎么了?”叶霂很自然地回复。
关于叶霂,安盛其实也了解的不多,只知道她和姜篱一样,不怎么社交,然后知道她是模特,然后就没了。
“额……那个,你是姜篱的女朋友吧,你知道——”
话没说完,安盛就看到面前的矮个少女浑身一颤。
他不禁翘起一边眉毛,然后又快速压下去了。
“——你知道姜篱家在哪里吗?”
“啊,知道啊,怎么了?”叶霂回答得很自然,和之前的反应一对比,反而觉得更不自然了。
“能跟我说一下吗,我去给姜篱道歉。”
“啊,当然可以,他应该也会高兴的。”她礼貌地笑了笑。
“那我去拿纸笔。”
说完,他就快步去自己位置拿了草稿本和黑色签字笔。结果回来后,叶霂又突然说。
“啊,放学后我也要去,到时候跟着我一起吧,怎么样?”
安盛想了想,同意了。
回到位置,他不禁回头看了看叶霂,心想都随便去姜篱家了,怎么看都是谈了吧。
不过既然她否认,那还是不要在别人面前提起了。
“安盛,老师叫你。”有个声音传来。
“好!”他回应。
放学,安盛带着水果与一大袋零食——他知道其实这样不妥,但他不知道还能带什么——跟着叶霂走在去往姜篱家的路上。他没想到,姜篱的家离学校这么近,竟然可以走回去。
途中,作为男性,安盛其实一直在时不时撇一眼叶霂,他也知道这样很冒犯,但依然控制不住。
因为叶霂真的好看。
天然垂眸,眉如细柳,唇形自然端庄,整张脸给人温柔又疏离的感觉,自然的腮红却让其有了一种少女的可爱。
身形高挑,尤其是以前,姜篱一般都在她身边,无论是姜篱的驼背还是叶霂的高挑挺拔,都因对比而非常明显。
说实话,就按安盛的想法来说,姜篱社交圈的寡淡和叶霂其实是脱不开关系的。
因为确实有很多男生,仅仅因为叶霂而对姜篱印象不怎么好。
“……有什么事吗?”叶霂回头看了他一眼。
安盛心中一震,但还是急中生智,说:
“我只是在思考你和姜篱是什么关系。”
好,圆回来了。
“啊,这个……”叶霂不自然地移开视线,“也许是朋友吧。”
安盛看得出她话语里的无奈与为难,于是明智地转移话题。
“姜篱现在情况怎么样?你清楚吗?”
说到这个,叶霂恢复了正常:
“啊,是在家里疗养的嘛,应该还算好,至少不用太担心。”
叶霂犹豫了一下,又说:
“其实这件事,你不用太自责的,姜篱应该也没有怪你的意思。”
他愣了一下。
“谢谢哈,我知道了。”
听叶霂说,姜篱一个人住在附近的郊区,旁边就有一座水库,在傍晚的时间点是真的凉快,搞得安盛都有些羡慕。
到了一栋楼,上楼,在一个并不起眼的门口,叶霂停下脚步,先是试探性地推推门,见门是关着的,于是敲敲门。
“姜篱姜篱?”她几乎是试探性的问。
姜篱姜篱?
这没谈我吃——
……不过说回来,叶霂,姜篱,两个名字莫名有些般配啊。
门内传来动静,可最终开门的并不是姜篱,而是个比叶霂还要矮小的中年女子,身上穿着类似厂服一样的衬衫,眉眼与嘴唇和姜篱很像。安盛几乎瞬间反应过来了。
“阿姨您好。”他微微鞠躬,自觉微微驼背,让自己看着不那么……有压迫感。
“啊、啊,阿姨好……”叶霂则看起来有些慌乱。
“又来一次……”安盛听见叶霂小声嘀咕。
又来一次?
而在里面,姜篱躺在床上,看着似乎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