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默认的铃声单调而急促,却反而将他汹涌的思绪一点点归于平静的波纹。他近乎下意识按下了接听键。郊区的夜晚非常静谧,他不用把手机贴近耳朵就能听见她的声音。
“喂?”他小声试着对那边说,声音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与沙哑。
“……对不起,睡了吗?”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什么。
“准备了。怎么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只有几丝带着电流的呼吸声,带着湿漉漉的沮丧。
“对不起啊……”话语终于再次传来,“我没有成功……”
听到她的话,他仅仅只是惊讶了一瞬,随后便仅剩了然。
意料之外吧,但情理之中。他觉得,她比起自己要更加坚强,可说到底还是个高中生——况且,至少在与父母沟通这一点上,他甚至不如她。如果说这个女孩是在起跑线上没有跑,那么他自己就是连站在起跑线上都不敢的懦夫。
“这样啊。”他于是回应。
“就在今天你还给我加油来着……”
“我倒是没想到你把这个看得这么重。”
“……嗯?”
她的一声“嗯?”莫名让他想笑,但他还是压住了嘴角。
“那一天,还是语音通话,我让你去跟你爸妈谈谈,”他顿了一下,“说到底还是在让你去做我不敢的事。”
“可你说的确实是对的啊。”她的回应带着一丝愤怒,不知道是指向他的还是指向她自己的,“爸爸妈妈回来时,气氛真的很好,妈妈做了一桌大餐,爸爸就在和我分享他在外面买到的东西。”
“吃完饭再说吧,我就想着,然后吃完了饭。”
她继续说着,而他静静聆听。
“吃完饭后我又想,他们累了,让他们再休息一会儿吧,睡前再说。”
“可等他们都睡了,我还是不敢说。”
“我也许果然有些拖延症啊……”她最后笑着说。
似乎是调解气氛,她最后那句话带着自嘲,而与自嘲相反,他的面前浮现出的却是昨天她在车上那张充满自责的双眼。
她其实和我很像。
“对啊,”他开口,声音是连他都没预料到的平静,“越重要的事情越是很难跟他们开口,因为真的怕的要死。”
真的怕得要死啊。
外面的夜色包裹着出租屋,两三声虫鸣若有若无,只是偶尔会穿过窗,传到他的床头,与两人的呼吸声一起传到他的耳里。
“那我……该怎么跟他们说?”
是她先打破寂静。
“你不怕的时候?不怎么怕的时候?即使很怕,但仍然想说得不得了的时候?我不知道。”他如此回答,“但你今天没错一定是正常的。逃避只是没什么用,但绝不可耻。”
他的话似乎有些一起自甘堕落的嫌疑?可他却不担心那个女孩会一蹶不振。他一开始就是因为相信她,所以才会和她提议要与父母谈谈的啊。
她也许会犯错,也许会害怕,可她的一切都在向他展示着她所蕴含的潜力,让人相信她会克服困难。
“……谢谢你。”她的声音带着鼻音。
他不知为何,脸上泛起笑意。
“晚上吃的什么?”他问。
“嗯?”她愣了一下,然后开始回想自己的晚餐菜谱,“有虾仁。”
“你不是不喜欢吃虾仁吗?”
“妈妈做的当然不一样啊……”
随后,两人开始了久违的日常聊天。这几天都没有好好聊过,实际上两人都有很多话想要说,无论事情大小远近、是亲历还是听说、是最近还是回忆。
叶霂真的有种魅力,有种让人注视、聆听、帮助、相信的魅力。这种魅力比起异性吸引力还要更加纯粹。
那是一种旺盛的潜能。
就在这一刻,本来正在说话的他止住了话头。
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底“咔嚓”一声裂开了。不是山崩,不是惊雷,只是很轻很轻的一声。
我信任着叶霂。
无关乎“需要”,无关乎“喜欢”,没有任何理由,只因为她是叶霂。
一股暖流毫无预兆地涌上来,迅速冲刷过他的四肢百骸,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喜悦、紧张、焦虑、安心交融的情感。
就像那两次拥抱一样。
“……姜篱姜篱?”
“嗯、嗯?”
“怎么了?”
“想到了一件很开心的事。”
“什么事啊?”
“不好说。”
“有多开心?”
“……如获新生?”
“啊?”
时间确实很晚了,两人互道晚安,然后挂了通话。
【通话已结束56:22】
他们还没聊完,那她明天会不会再来?反正也是周末。
静静看着手机屏幕逐渐熄灭,不出他自己所料,他又开始了胡思乱想。
只是现在的他却无比平静。
他相信她,这情感如此清晰、确定。
那么之前他面对她的那种别扭与不安,是否就是因为自己的情感太模糊了呢?
虽然也有自己一直在回避“喜欢”的缘故,但他也确实不能确定自己的情感,因为体验实在太少了。
“你关心她,是不是就是喜欢她?”安盛的话仍然萦绕在脑海里。安盛说的确实有他的道理,只是仍旧无法说服他。
……也许我该走出去?
他从未尝试去真正了解或关心过其他人,自然也无法区分出对叶霂的这份情感究竟是普遍的友情,还是唯一的特殊。如果多交些朋友,那么是否就能对比出答案了?
真奇妙的念头……
……但是感觉还不错?
黑暗中,他缓缓呼出一口气,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可与这份认真相伴的,却是放松后的睡意。
意识逐渐朦胧,他想他会做一个梦。
…………
周末的阳光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斜斜地切在地板上,形成一道明亮的、浮动着细小尘埃的光柱。空气里弥漫着夏日早晨特有的、微醺的暖意。
今天,无论如何要跟爸爸妈妈好好谈谈了——她如此想着,甚至还对着镜子深吸一口气,给自己打了气。
然而,当穿戴整齐,站在父母紧闭的房门前,昨晚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又猛地攫住了她。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指尖冰凉。抬了几次手,最终又无力地垂落。
不行,还是不行。勇气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
一股强烈的、想要逃离的冲动涌了上来。几乎是下意识的,脚步已经带着她走向玄关,换鞋,开门。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站在了清晨微热的街道上。
去哪里?不知道。脚步只是遵循着某种潜意识的指引,朝着熟悉的方向移动。公交车来了,她茫然地上去,刷码,坐下。窗外的风景流动着,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昨晚电话里那句话还在脑海里回响。
“对啊,越重要的事情越是很难跟他们开口,因为真的怕的要死。”
低沉、虚弱而又柔和,带着他的余温……
当公交车报出那个熟悉的站名时,她才猛地惊醒。
到学校了
。
脚步像是有自己的意志,已经带着她下了车,一步步沿着记忆的道路走到郊区,穿过那条一旁栽着老榕树的、通往水库的凉爽小路。清晨的水库方向吹来的风带着湿润的凉意,拂过脸颊,稍稍平复了她纷乱的心绪。
早上十点,她来到了这里。
姜篱姜篱,我跟你说,我今天早上又去试了一遍,我又失败了,我真的好怕啊。我从小就没有擅长的事情,明明模特是自己做的最久、最有价值的东西了,我却放弃了……我真的不敢和他们提起这件事情啊……你会觉得我是个废物吗?还是会安慰我?跟我说“这也没事的”?
“哎呀,你是前几天去看姜篱的那个小姑娘吗?”
一个和蔼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转过头,发现是个和声音一般温和的婆婆。
经过简短的聊天,她知道了那位阿婆是他楼下的邻居,和她老伴住在这里给儿子儿媳带孩子,和老伴同姓黄。阿婆之前见到过她好几次,都是去他那里,今天也是终于说上话了。
“那就快去吧,”最后阿婆说,“没准他就在等你呢。”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点点头,快步走上楼梯。心里那点犹豫和顾虑,在阿婆熟稔的笑容里,似乎消散了一些。
这次她学乖了,没有直接推门,而是先凑近那扇熟悉的、漆色有些剥落的铁门,侧耳听了听。
里面很安静。没有电视声,没有游戏声,也没有他和小姜铭的说话声。
门虚掩着,留着一条小缝,传来细微的声响。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打开门。奇怪的是,老旧的铁门没有发出声响。
小小的出租屋里,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方格。他侧对着门口,站在那张小桌子前,穿着简单的白色旧T恤和宽松的灰色运动短裤,左手还缠着白色的绷带,挂在胸前。
他面前,是一个圆滚滚、碧绿花纹的大西瓜。他正用右手,有些吃力地试图将一把朴素却看着莫名锋利的水果刀切入瓜皮。动作很慢,很小心,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认真。阳光落在他有些凌乱的黑发上,勾勒出他清瘦的肩线和专注的侧影。空气中弥漫着西瓜特有的、清冽甘甜的香气。
叶霂屏住呼吸。这幅画面莫名地让她心头发软,又有点想笑。这个家伙也许正在尝试挑战单手一刀切?
她正犹豫着是出声打招呼还是悄悄退出去等他切完,姜篱似乎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他动作一顿,握着刀柄的右手停住了,然后缓缓地、带着疑惑地转过头来。
当他的目光准确捕捉到探头探脑的叶霂时,那双总是带着点倦意和疏离的黑色眼眸里,瞬间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
但那份讶异只停留了短短一瞬。
紧接着,像是冰雪初融,又像是拨云见日,一个笑容缓缓地、清晰地在他脸上绽放开来。那笑容不同于他偶尔被逗乐时的短暂弧度,也不同于他习惯性收敛的得意。它从唇角开始,一点点向上蔓延,温柔地牵扯起脸颊的线条,最终抵达眼底,将那黑色的眼眸点亮。
那是一种纯粹的喜悦。
他甚至还保持着侧身握刀的姿势,就这么看着她,笑容无声地扩大,带着一种近乎慵懒的、心照不宣的意味。
就像在说,你果然来了啊。
又像在说,今天没准真能见到老家的爷爷?
而这所有的意思,都凝聚为了一个源自鼻子的笑声,轻飘飘却又清清楚楚。
她的心跳,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她呆呆地站在门口,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姜篱姜篱,你会觉得我是个废物吗?还是会安慰我,跟我说“这也没事的”?
……还是会在我旁边,默默为我的下一次尝试加油打劲呢?
“啊,……姜篱。”
她下意识说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