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姜篱。”
“嗯?”
他的笑容里多了一点疑惑,似乎在问她叫他干嘛。
“啊、啊,没什么,就喊喊你。”,她笑笑掩饰害羞,然后缓缓走进来,反手轻轻带上门,“切西瓜呢?”
“嗯。正好你来了。”他点点头,没有追问她为何而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像是确认了什么,又转回西瓜,“还好是个熟透的瓜,不然单手真的切不了。”
“我来帮忙吧。”
“不了,我可以。”他拒绝得干脆,又拿起刀,这次动作似乎流畅了一些,小心地沿着刚才的切口继续深入。瓜皮裂开的清脆声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她站在他旁边,看着他的侧脸。出租屋里熟悉的、混合着阳光和洗衣粉的味道包裹着她,奇异地抚平了她一路上的焦躁。
“姜篱姜篱,”她轻声开口,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我……又没敢说。”
“……早上?”刀刃在瓜,他没有立刻抬头,“这样啊。”
简简单单,平静而又温和的话语,如其本人。
“就是……站在门口,手抬起来又放下。”她声音更低了些,带着浓重的沮丧,“今天是第二次。”
他这次停下了动作,侧过头看她。
“正常。”
他顿了一下,又说:
“你想过要跟他们说什么吗?”
她被问住了。想说什么?说对不起辜负了他们的期望?说模特这条路让她喘不过气?说放弃后反而更难受了?
千头万绪堵在胸口,反而一句清晰的话也拎不出来。
“我……我不知道。”她有些茫然地垂下眼,“感觉说什么都不对,都像是在找借口。”
“不知道说什么,难怪害怕。”
他又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全身都停下了,只有眼睛还时不时闪着微光。
“嗯,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终于说。
“……啊?”
她疑惑地抬眼看他。
在她困惑的目光中,他又顿了顿:
“其实……我一直觉得,你不太适合当模特。”他的声音很轻。
她的心猛地一跳。
“……不是说你不好看,”他飞快地补充了一句,耳根泛起一点不易察觉的红,“就是……感觉。”
他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词语。
“感觉你更像那种……会待在这附近那颗老榕树下,安安静静看一整天书,或者什么都不做,就看树叶影子在地上晃的人。”
榕树?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水库方向吹来的风带着水汽的微凉。
安静看树叶?
她从未这样想过自己。
“可成年人是不能随意地选择自己的工作的。”她下意识反驳,带着一种奇妙慌乱,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你不还没长大吗?”他反问,语气理所当然,甚至真带有一点疑惑。
“你……”她一时语塞,“你这样很没道理的。”
“嗯……我也这么觉得。”他居然点点头,但同话语相反,他的语气却没有任何的退让,
“但你很难受。这是不能忽略的。”
难受?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因为他说的对。
“所以我想让你和他们说一下,”姜篱的声音不高,话语却极其清晰,“你有多难受。放弃前有多难受,现在……又有多难受。”
“不是讲道理,就讲这个。”
讲完后,他手上的西瓜也快切好了,散发出更浓郁的香气。
讲难受?不是道歉,不是解释,只是告诉他们……她很难受?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破了她混乱的思绪。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
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划拉着桌沿。出租屋里只剩下窗外偶尔的鸟鸣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他将西瓜递给她,然后和她并肩坐在床上。
沉默在蔓延,却不再是前两天一般的沉重,反而是默许的沉淀。
“我……”最终,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放下手上的西瓜,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我现在就在微信上说。”
他和她一样,也没有吃手上的西瓜。在听到她的话时,他什么都没说,但她能看得清楚,他的背默默挺直了。
“就,按你说的,”她低着头,手指在屏幕上划开微信,点开置顶的三人小群,指尖微微发颤,“说难受。”
“嗯。”他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鼓励,只是也把手上的西瓜放到小桌子上。
她盯着空白的输入框,感觉比面对任何镜头都要紧张。
从哪里开始?
怎么开头?
删删改改,打上几个字又飞快删掉。她手心又开始冒汗了。求助似的看向姜篱。
“姜篱姜篱,你帮我看看这句……”
她求助似的看向姜篱。
“你得自己写。”他回绝,语气平静,带着一种绝对。
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见证着。
自己写……
她再次看向屏幕,指尖悬空。那些复杂的情绪在胸腔里翻腾,找不到出口。
时间一点点过去。
阳光偏移了一点,房间里的光影也随之移动。叶霂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反复敲打又删除,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还是做不到。
即使在他面前,她也还是做不到。
她的眼睛开始发烫,想抬头,却又怕对上他的视线。他一定还在注视着。
如果是他,那么下定决心后肯定就已经去做了,而不像她。
如果是他,那么他会远比叶霂更加坚强。
如果是他……
……如果是他?
“该怎么跟你说呢……”
“就是说,我和我爸,其实核心都是一样的。”
“都不敢跟身边人说心里话。”
“刚刚我想说什么来着……好像说着说着就不知道自己在说啥了。”
如果是他,那么就会随便一些。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追求完美的逻辑和冠冕堂皇的理由。她开始打字,想到什么就写什么,语句破碎,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只求把那份沉甸甸的“难受”传递出去:
“爸爸妈妈,我其实那段时间,就是当模特的时候,我一直都,不太开心。每天都要称体重,多吃一口都要算好久,看到喜欢的也不能吃。我喜欢吃。拍照的时候,要摆出别人要求的样子。有时候,我会觉得那个不是我,我喜欢一个人,我喜欢安静。后来出事,很害怕…解约了。说不干的时候,我知道你们,可能有点失望……但其实我自己也很难受。不是后悔,就是觉得空空的。还有点怕你们觉得我没用。对不起,一直不敢说。就是……真的很难受。”
长长的一段话,因为微信的限制而没有任何分段,却恰好像她此刻凌乱思绪。她反复看了几遍,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来。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旁边的他,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与依赖:
“我发了啊。”
“发吧。”他声音平静,右手却紧抓他自己的裤腿。
“……我真发了!”
“发吧。”他见证着。
她想抛下一切,按下那个绿色的“发送”,可她发现她做不到。不安再次攥紧了她。
发出去了,她就得一个人面对父母了,他不会介入的……
“……我还是不敢。”
她卑劣地哭了出来,下意识地妄想通过这种方式讨得原谅,就像小时候许多次,她想离开兴趣班一样。
她和以前一样,半途而废。
“那下次也行。”
没有压力,没有催促,只有一句轻描淡写的“下次也行”,然后就只剩下纸巾与他的手。
“啊,姜篱……”
你会觉得我是个废物吗?还是会安慰我,跟我说“这也没事的”?
……还是会在我旁边,默默为我的下一次尝试加油打劲呢?
他说出口的四个字,像一根无形的线,轻轻托住了她即将坠落的勇气。
她闭上眼。拇指颤抖着点了下去。
发送成功的轻微震动感顺着指尖传来。
“发出去了。”姜篱说,然后,她感受到一只温和的手正在抚摸她的头。
不久,手机传来消息。
“霂霂,怎么一下发这么多啊?别急别怕。等你回家我们好好聊聊,慢慢说”
这是妈妈。
“收到。那就见面说。记得好好吃饭”
这是爸爸。
他们肯定会这么回应的,她知道。
她知道,只是她仍然不敢说,因为怎么说都像狡辩。
然后他让她知道了,她还有撒娇的权利。
“霂霂?”
此时,旁边传来姜篱略带疑惑的声音。
他看到了她妈妈消息里的称呼。
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从巨大的情绪冲击里回过神来,脸颊“腾”地一下红透了,比碗里的西瓜瓤还要鲜艳。她飞快地把手机屏幕按灭,紧紧攥在手里,仿佛要藏起一个天大的秘密,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羞赧和慌乱:
“哎呀,你关注这个干嘛……!”
……
午饭,因为少了一只手,家里又有菜,于是在她的强烈要求下,他正在教她做菜。
“姜篱姜篱,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最适合做菜啊——好烫!”
“没事吧?——嗯,死猪一样的人吧。”
“因为不怕烫?”
“对。”
“你呀你呀。”
他不禁想起了弟弟姜铭刚学做菜的时候,只有他愿意吃完,每一顿。而姜铭也没有辜负他,每一顿都比上一顿要好吃。
他觉得这是一种见证,见证一个人的成长。
姜铭的,自己的,她的……
这种见证本身,真的是会让人内心生发出一种纯粹的、令人喜悦的感情的。
“啊,你笑我!你笑什么!?”她皱起眉头。
“我笑了?”
“笑了!”
“这样啊。”
“什么这样啊!”
“我高兴。”
“……高兴什么?”
“高兴你来找我。”
她不再说话了。
而他反应过来,也说不出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