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考试前,也就是这个学期,最后一个周末。她下公交车时,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车站长椅一角的他。
当她看着身边这个低着头,用并拢的膝盖当桌子,右手笨拙却又认真地在一本书上写写画画的男生是,心里有种奇异的平静。
她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些不一样了,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不过,她并不急着去确认什么。
她了解他,或许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多一点点。
他像极了那些在街头巷尾小心翼翼讨生活的流浪猫,敏感、警觉,对任何形式的“越界”都抱有天然的防备。一点点过分的亲近,一句稍微越线的话,都可能让他受惊一样,竖起毛,退回到安全的距离之外。
但她从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甚至有些安心。
因为在某种程度上,她也一样,只是裹上了更精致的包装。
他们的社交节奏像是天生就调在了同一个频道。他进她退,她近他迎,如同微妙的双人舞。
他不会给她任何压力——分享零食和音乐时是那么自然,安慰时又是那么真诚,从不会让她觉得是种负担;他有脾气,会郁闷,会别扭,却从不真正对她发火;他对她好,送糖,送石头,倾听她的哭诉,却又永远不从她身上讨要些什么。
他今天没穿校服,是一件干净的白色短袖和深色休闲长裤,可坐姿还是那样,微微驼着背,蜷着,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
她走近了,他才恍然惊觉般抬起头。看到她,他愣了一下,尴尬地笑笑,眼睛里有点被打扰的茫然,但更多的是她熟悉的、带着点暖意的光。
她挥挥手,没说话,自然地坐到他旁边。而他也把书合上,静静看着她,等待他的同桌说些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说。
很自然,一如往常。
但就这样,两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约会,开始了。
互相作为同桌的最后一个周末,开始了。
他的衣服似乎有些小?
不,很合身,只是他以前穿的衣服都太宽松了。
白色的衣襟,只露出了一小部分分明的锁骨,衬出他实际上很明显的喉结。她摸过爸爸的喉结,不知道他的喉结手感是不是也是硬的?
她不自觉目光下移,落在他膝头的书上。本来只是为了掩饰些什么,可最终却被书名吸引了注意力
《自卑与超越》
她记得这本书,上个学期就是因为它,何老师才找这位同桌谈了话。
“老师还你了?”她轻声问。
“嗯,”他点点头,目光回到书上,右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她前两天主动还我的。”
“她就不怕我拿到书后又开始摆烂不学。”他扯了扯嘴角,像是调侃,又像自嘲。不知为何,他的这句话让她有些别扭。
“你不会的。”她说明。
他顿了一下。
“大概吧。”
她伸手拿过书,翻开一页,标准的宋体书写正文,而旁边是几个楷体抱一起的灌木丛。很好看的字。
她心里微微一动。
“书很好看吗?”她问。不好看的话,他不会在等车的这点时间里都拿出来读。
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认真掂量回答的慎重,然后才点点头:“我读着感觉很好。”
“我也要看。”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确定要看吗?”他侧过头看她,眼神里带着纯粹的疑惑,“上次你就没看下去。”
他指的是更早之前,她好奇翻了几页,就被里面那些理论名词绕晕了的事。
“此一时非彼一时,”她莫名被他话里的真诚给气到了,“没准经历了很多后,我就看得下去了呢。”
他看着她,眨了眨眼,似乎在判断她话里的认真程度。过了一会儿,他弯下腰,从脚边的书包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了另一本稍薄些的书,递给她。
《爱的艺术》。
“那你看这个吧,”他说,语气很平常,但眼神里有些她看不懂的东西在闪动,“这个我最喜欢。”
她接过来,封面很干净,只有边角有些微卷,显然主人很珍惜它。
爱的艺术。
她低下头,大概翻看一下书页,此时风起,鼻尖似乎能闻到他的那种淡淡的气息,像是阳光晒过的布料混着一点说不清的、干净的味道。她很喜欢这个味道,有时甚至会借着靠近的机会,偷偷地多嗅一下。这种渴望,一直让她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两人没再说话,就并排坐着,各自看着手里的书,偶尔有风吹过,让她有机会顺着风,稍稍往他那边再挪挪,直到他们要等的公交车缓缓进站。
车上人不多,他们很幸运地找到了并排的座位。她坐在了靠过道的位置,他则靠窗坐下。车子启动,窗外的景物开始向后移动。
她知道他有点晕车,虽然他不说,但能看出来他不太舒服,原本打算看书的,现在也只是把书抱在怀里,望着窗外发呆,侧脸的线条在晃动的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
她看着他安静的侧影,忽然起了个念头。拿出手机,点开那个竹子劈叉后来改成风景照的头像,发了一个字过去。
“哼”
她看见他身体微微一动,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低头看了看屏幕,又侧过脸来看她,眼睛里带着询问。她只是抿着嘴笑。
下个瞬间,他心领神会。
“哈”他回复
。
她眼睛弯了起来。
“呀”
“嘿”
“嘿嘿”
“吼吼吼”
“咕咕嘎嘎”
“嘎嘎咕咕”
“妈咪妈咪哄”
这次他没有马上回,而是在手机上点来点去,几分钟后,回复才珊珊来迟:
“唵嘛呢叭咪吽”
她也开始深度思考:
“南无阿尼陀佛”
这次他想了更久,公交车都驶过了一个路口,才发过来: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她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引得旁边一位阿姨侧目。她赶紧捂住嘴。
“输了”她认输。
“赢了”过了一会,他宣布。
“请你雪糕”她加上。
“好”他回得干脆利落。
她收起手机,心里像是有气泡咕嘟咕嘟地往上冒。
如果他有孩子的话,那父子关系一定会很好——不知为何,她如此想。
她偷偷瞄了他一眼,发现他依旧看着窗外,但嘴角那抹压不住的笑意,被她捕捉了个正着。
……
公交车摇摇晃晃了近一个小时,终于在海边的总站停稳。她先一步跳下车,迫不及待地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味的空气。他跟在她后面,动作稍微慢些。
他刚踏上车门外的地面,一阵强劲而湿润的海风便毫无预兆地扑面而来,带着海洋特有的广阔气息,吹得他有些恍惚。
他上一次来海边,是在初二。那一次母亲很期待,虽然她没说。从繁忙的日常里,抽出难得的时间,第一次一家四口出行,怎么想都是个好事,结果他和父亲却闹了不愉快,那次之后就再没有一起出去过了。
“姜篱姜篱。”
她的声音顺着风传过来,讲他刚成型的阴霾打散。他回过神来,下意识笑笑。
“你要吃什么雪糕?”她问,眼睛因为笑意而微微眯起,嘴角上扬成一个灿烂的弧度,整张脸在海洋远远传来的波光下,仿佛也在发光。
明明我下不了水,来这里也只是陪我吹吹海风,她为什么还这么开心呢——一个疑问在他心里悄然升起。
风一下变了方向,猛地撩起了她的长发。而她似乎又被这阵风逗笑了,用手指轻轻将发丝挽到耳后,然后与他对视。
他一下说不出来话了,心里那个疑问和其他杂念一同被眼中的画面所覆盖,外界的一切嘈杂似乎也听不见了。
只有心跳,清晰地让他有些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