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呼吸停滞了。
不是陷入沉睡时那种悠长而平稳的节奏，而是骤然一停，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紧张，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她醒着。
这个认知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姜篱因晕车和依偎而产生的些许睡意。他几乎是立刻就想把头抬起来，但最终，一股更强的力量让他僵在了原地。
混乱的思绪如同被惊扰的蜂群，在他脑海里轰然炸开。
她醒着！
她醒着怎么还会靠过来？
话说我为什么要靠过去？
我以为她睡着了……
她知道我没睡着吗？还是刚刚醒？
她为什么不躲开？
她现在是醒着，靠在我肩上？
怎么办？要装作不知情吗？还是…
无数个问题纠缠撕扯，让他头皮发麻，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头颅的重量，以及透过薄薄衣料传来的、属于她的体温，此刻却比下午的太阳更灼人。他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紧闭双眼、睫毛微颤的样子，那一定非常可爱——这个不合时宜的想法让他更加无地自容。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漩涡般的思绪吞没时，公交车一个轻微的颠簸，让他们的腿靠得更紧了些。
大腿外侧传来一个硬物的触感，微微硌着他。是那块石头，上午在海边他向她要来的、那块“挺透”的石头，正安静地躺在他的裤袋里。
那坚硬的、微凉的触感，奇异地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冰，瞬间驱散了些许翻腾的混乱。他的注意力被短暂地拉回到了那个海风吹拂的上午，拉回到了那本他递给她的书上。
《爱的艺术》。
初一时，正好遇到书店搬迁，书论斤卖，而他在学校要求的读物之外，一眼就被这个奇怪的名字吸引，买下了它。
初一时，他用铅笔在扉页写下：“爱是幻想”，带着他当时的故作深沉。读完后，他又回到扉页，划掉那四个字，又再次写下：“爱是强者的能力”
而就在高一，就在前段时间，某个夜晚，他重读完后，用黑色的铅笔，在那些陈旧的笔迹旁，郑重地写下了新的答案：
【爱是每个人都可以送出的礼物】
那是他跨越三年的自我对话，是他成长的见证。类似的批注书里比比皆是。
【爱是创造性的活动，那没有创造力的人该怎么办呢？】
【没有人是没有创造力的】
【自爱好难做到啊，连亲人都讨厌我，我又拿什么理由爱自己？】
【至少我会爱你】
【爱要求专注，胡思乱想可不行】
【不对，我现在还在胡思乱想，但还是能专注起来】
【《逃避自由》，到时候得看看，可能会看不懂】
【看完了，确实挺难啃的】
……
他看着自己逐一回答当年那个小胖子的疑问，内心会升起一种莫名的自豪，如同以前他看着自己在虚拟空间里费心搭建的城堡。
所以，当她说“此一时彼一时”也想看书时，他把这本书递给了她。他希望这个女孩能知道。
她发现这些细节了吗？
她看到他在书里和过去的自己一问一答，会怎么想？
会觉得可笑？还是会觉得，这是一件很浪漫的事？
浪漫？
他不禁笑出声来，然后马上憋回去。
嗯，多浪漫啊，她肯定也会这么觉得。
毕竟他们之间这么像呢。
就在这时，上午那个盘旋在他心头的疑问，与方才她在车上那个如出一辙的问题，仿佛两道来自不同方向的光束，在此刻交汇于一点。
明明叫上我也只能吹风，为什么她还会那么开心呢？
明明来这也只是吹海风，为什么还要来呢？”
那么，她为何那么开心？
而他，又为何会来？
答案其实一直就在那里。他心底清楚得很。
因为他们很像。她的想法，对他来说并不难猜。
她不会那样自然地、带着嗔怪去摸别人的头。
她不会在路灯下，那样坚定地拥抱一个“普通朋友”。
她不会主动提出要去哪个男生的家里，然后一待就是一天。
她不会有那么好的耐心，去听谁絮絮叨叨讲老家的泥鳅和侄子的糗事。
除了他。
……而他呢？
他没心思去听任何人的日常琐碎。
他没有精力，更没有意愿去关心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
他本能地抗拒、回避任何主动的社交和过近的距离。
他绝无可能，在任何人面前，将自己家庭的隐痛和内心的溃烂赤裸裸地揭开。
只有她是例外。
……
………
…………
……………
因为我喜欢她。
因为她喜欢我。
现象、行为、两人相处的种种，所有的所有，都指向一个再明确不过的答案。
他很想用更复杂、更深刻的词汇来概括此刻汹涌的感受，却发现语言在此刻如此贫乏。
“我喜欢她”——他始终对这个命题抱有深深的怀疑，也不相信自己贫瘠的内心能生长出“爱”这种他至今都无法理解的情感。
但他又如此卑劣，一边逃避着，又一边享受她毫不掩饰的感情。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太久了，甚至都不知道应该去注意他人的感受。
当他终于从这场内心的风暴中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肩头的重量似乎更沉了一些。耳边传来的呼吸声，变得悠长、轻缓而真实。
她睡着了。
是真的睡熟了。
姜篱静静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定了很久，感受着肩头真实的重量和那均匀的呼吸。车窗外的光影飞快地掠过她恬静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最后，他不受控制地笑了。
怎么真睡着了啊……
他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动了起来，用还能活动的右手，轻柔地揽过她的肩膀，调整着她的姿势，让她从单纯地靠着他的肩，变成更舒适、也更亲昵地靠在他的怀里。
他的目光落在她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的发梢上。
说实话，她的眼光当真不怎么好，看上这么个别扭、带刺、庸人自扰的人。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低下头，更清晰地闻到她发间淡淡的、与自己同款的生姜洗发水的味道。
但不论如何她要真靠着肩，就这么睡上个二三十分钟，那脖子肯定是要不了了。
公交车依旧在城市的脉络中平稳穿行，载着满车厢的寂静，他不禁再次将头靠过去。这次，是脸颊贴上了她的秀发。
怀里有个人，对他来说很新奇。
拥抱也是。
摸头也是。
递糖也是。
分享书也是。
我该感谢她啊——他想，然后打了个哈欠。
当她的同桌，当着当着，人生就变得这么丰富了。
我真的，真的很幸运……
……我会喜欢你的，叶霂……
随着最后点思绪的消散，他也睡着了。两人就这么在车上一起睡午觉，然后做过了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