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从缓缓的拍打与轻声的呼唤中苏醒。她朦胧地抬起头,望向声音的源头,视野里是他清晰起来的轮廓。
“我们坐过站了,”他离得很近,话语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两站。”
她懵懵地点点头,动作有些迟缓地从他怀里起身。他的手臂,那只完好的右手,在她离开时似乎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又很快松开。
直到并肩走在被暮色浸染的陌生街道上,身边的他用力甩了甩似乎已经麻掉的右手,混沌的思绪才彻底清晰起来。
她睡着了。在他怀里。而且,姿势变了,不再是简单的倚靠,更像是被他圈住,保护起来的姿态。
他主动抱住了她。
这个认知并未带来羞涩或狂喜,只是掀起了些许迷茫。她偷偷地、快速地瞥了他一眼。
他胖了。
不,更准确地说,是不那么瘦得硌人了。脸颊线条柔和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嶙峋得带着锋利的脆弱感。自从她开始为他带早餐,短短三周,这个男孩的身体就像久旱逢甘的土地,贪婪而又迅速地汲取着养分,生出坚实的血肉来。
“那等我拆石膏了,两只手会不会一粗一细?”她记得他曾经举着左手,这般怀疑过。
仿佛仅仅是每日多出来的一份早餐,就足以让他疯狂地、肉眼可见地茁壮起来。
能亲眼见证他一点点变得更好,她心底一直充盈着一种近乎满足的喜悦。
不,她提醒自己,叶霂,是他开始注意自己了,和你无关。
他们下车的地方,离她家其实不算远,只隔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公园。于是便选择了步行。
“对不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黏腻,“我睡过头了……”
“我也是。”他转过头来看她,轻声回应。
沉默走了一小段,路灯次第亮起,在渐深的夜色里晕开一团团暖黄。
“……渴吗?”她听见自己问。
“有点。”
“前面……好像有自动售卖机。”
“好。”
她几乎是感激这个发现的,回家的路被它被无形地延长了。即使她并不十分明白,自己究竟在拖延什么,又在期待什么。
走到售卖机前,她正低头从包里翻找手机,身边的他却已经上前一步,屏幕上的二维码被幽光照亮。
“你要点什么?”他把手机递到她面前。
“我请就好了。”她发现自己声音有些紧,不自然地别开视线。
“下次吧,”他回应,语气平淡,“我爸每个月都给我生活费,我妈也给,每个月都花不完。”
“……”
“那,下次我请?”似乎是发现了她的异常,他退了一步。
“啊、啊,我……谢谢……”
“谢谢?”
“谢谢……”
最终,两人手里各多了一罐微凉的饮料,在附近树影下的长椅坐下。距离不远不近,恰好是朋友该有的分寸。
身边的男孩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
“我想去剪个头。”
“嗯?”她有些讶异地看向他。
“剪个……更好看的。”他补充道,目光落在前方虚空的一点,像是在认真规划。
当被问起原因,他只是含糊地说,想改变一下形象。
“毕竟,你之前跟我说过,我眼睛很好看……”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些微不易察觉的赧然。
“啊,那是很久之前了,”她也回想起来,心底那点莫名的忧愁被这回忆冲淡了些,泛起一丝微甜的涟漪。“那个时候,”她不禁嘴角勾起,“你什么都没说,但眼神真的是,赤裸裸的,‘你眼睛有问题?’那样。”
“我——抱歉。”
她忽然想起上午的两位姐姐。那时他被喊“小帅哥”,神情也是有些奇妙。
……当时在车上,他该不会真的在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很帅吧?
“呀呀呀~”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屁股都往他那边挪了挪,“姜篱姜篱,你终于发现自己很帅了啊。”
“你……”他哑然失笑。
她放下饮料,转过身面对他。
“别动,”她说,然后伸出手,轻轻拨弄他额前有些过长的黑发,“我看看,怎么剪比较好。”
毕竟他不介意的……这个念头让她脸颊有些发烫,但她选择忽略。
她开始专心地用手指梳理他的发丝,将它们向不同方向拨弄,嘴里模拟着剪刀的声响。
“这里打薄一些,那里修短一点,如果把额头露出来,一定很好看。”
“很好看?”他安静地任她摆布,低声问。
“好看。”
她停下动作,看着完全露出额头和眉眼的那张脸。没有了刘海的遮挡,那双黑色的眼眸更加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像两潭沉静的深水,倒映着路灯和她小小的影子。
“可我头上还有疤。”他提醒她,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不介意。”
“那就行。”
她犹豫了一下,指尖轻轻触碰到他额角那道刚刚愈合、还带着浅粉色新肉的疤痕。
这道疤痕,记录了她未曾见证的,他的痛苦。
过了一会儿,她的目光落在他微微起皮的嘴唇上。
他顺着她的目光,也注意到了,下意识地舔了舔唇。
“应该是缺少营养什么的。”他给出一个猜测,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
她没有理会他的解释,只是看着那干燥的唇纹,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揪了一下。
“不要舔了,”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比想象中要轻柔,“会越舔越干的。”
然后,她几乎是凭着本能,从包里拿出了那支常用的、带着淡淡蜂蜜味的润唇膏。
动作进行到一半,她停住了。
内心挣扎的浪潮翻涌了片刻,最终还是想要照顾他的念头占据了上风。
我只是想帮他,他不会介意的……她如此说服自己,随后拧开了唇膏的盖子。
他确实没有拒绝。他只是愣住了,身体有瞬间的僵硬,随即整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他被她用手捧着脸颊,嘴唇被要求微微张开,那双黑色的眼睛睁得有些圆,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孩。
不知为何,她望着他眼中,被温润雾气包裹的女孩,觉得她有些丑陋。
那个女孩笑得都止不住,她在享受什么。
“现在,感觉你才是女孩子呢。”她轻声说,声音像梦呓。
“好奇妙哦……”
她一边小心翼翼地用润唇膏涂抹他干燥的唇瓣,一边低语:
“我可能真的有点怪癖……我好像,喜欢这样。”
“喜欢,怎样?”他努力让自己的嘴唇保持不动,语气有些疑惑。
对啊,她喜欢怎样呢。
她低下头,看见两人的大腿已经快要贴到一起了。是她主动靠近的。
“我喜欢,这种……比你强势的感觉。”
她垂下眼,只敢看他的喉结。
“我喜欢每次我说话,你不管在做什么,都会认真听。我喜欢你总是不会拒绝我的要求。因为我知道我是你唯一的朋友,所以我可以任性。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我一直都在,享受那种,那种我在你之上的优越感。”
“我一直以为,我喜欢你……”
她的手颤抖着。一只手怕唇膏不小心捅到哪里,就收了回去,另一只已经不自觉再次攀上了他的发间,寻求安慰。
“可我其实根本就没有正视过你。”
明明面前的男孩,总是在关心、支撑着她,可她却卑劣地站在他的付出上,沾沾自喜。
他一直觉得姜篱需要她,可其实,是叶霂需要他。
“我真的,讨厌自己这样……”
沉默。他沉默了。通过余光,她看见他那刚被涂了唇膏的嘴唇缓缓张开,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不久后,她看到了两根手指。
他伸出右手的两根手指,精准地停在她的视线中央,晃了晃,让她有些发懵。随后,手指渐渐上移,她的视线也下意识地跟上。上升到一个高度后,他并拢的手指停下,随后又被他放下,露出被手指遮挡的东西——
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真的那颗猫眼石一样,沉静、柔和。
“吃点什么吗?”他问。
他并没有拉开她放在他头上的手,只是回头,单手提起他的包,尝试拉开拉链,但是他的手在抖,拉拉链时似乎使不上力。这时她才反应过来,伸手帮他拉开。
他伸手到背包里面,不久后掏出了一把糖。
柠檬糖、牛奶片、菠萝软糖、大白兔、棒棒糖……
……啊,糖。
她捏起一颗柠檬糖,拆开,放入口中。感受着舌头上的酸甜,她莫名感到很安心。
在他身边一直都很安心。
“我其实,”她听见他说,“没太听懂你说什么……”
他尴尬地笑了笑,耳朵有些红。
“我就挑我大概懂的部分吧。”他说。
“我,不觉得,你没有正视过我。”
“因为,我就是知道你一直都正视我,我才会愿意和你当朋友的。”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就是觉得,你没有瞧不起我,也没有鄙夷过我。”
“所以你说我眼睛很好看,我会真的会怀疑,是不是我真的,眼睛很好看……”
他有些语无伦次,将头别过一边,又低下头,右手抓着自己的头发。
“你不要,这么说,说你讨厌自己。我不知道你在介意什么,你做的什么事。”
“我觉得,你应该喜欢自己。”
“因为就像你说的,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而且比朋友更重要。”
他又沉默了,不断揉着自己的头发,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像是鼓起了勇气,抬头,看向她。她惊讶地发现他的眼角有些红。
“你光是存在,我就觉得很开心了。”
他的声音颤抖着。
“让我有一个……去关心、信任的对象,我真的觉得,我能遇见你,真的很幸运。”
他眨了下眼,睫毛将泪水刮下他澄澈的眼眸,让其顺着重力,在他脸上画下一道纯净的线。
他哭了。第一次在她面前,哭了。
“抱歉……”
他又低下头,用一只手不断擦拭着眼泪。
她听见自己的心脏狂跳,眼里的世界也开始模糊。
她伸出手,再度捧起他的脸,又拨开他挡在自己眼睛上的手。他捂着脸的力道很大,可等她轻轻一拉,这力气就主动卸了。
“姜篱。”她低声呼唤着,似乎是要确认什么,但似乎真的只是想喊出来他的名字。
她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他眼中雾气的温柔包裹下,顺着心中的涟漪,闭上眼睛,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