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公交车上,他坐在靠窗的座位,将额头贴上玻璃,试图以此平息面庞的燥热,可于事无补。
他现在状态有多奇怪?眼眶肿胀、满脸通红,连前座一位陌生大哥都忍不住回头,带着关切问了一句:“没事吧,靓仔?”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播放着刚刚在公园长椅上的情景。
他怎么都觉得自己当时不该哭出来的。那太狼狈,太不体面了。
他只是在坦白。笨拙地、语无伦次地坦白。可说的时候,往日的种种——她的笑容,她的倾听,她拥抱时的温度,她靠在他肩上的重量——一一浮现,如此清晰。再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她了。
明明是那么幸福的回忆,在回想时却会让他忍不住流泪。
真的很奇怪。
他已经很久没在别人面前哭过了,久到他只记得童年时父亲那句呵斥:“别哭了!”。
自己竟然会在那种时候,在她面前哭出来……他最不希望的就是让她看到自己这幅样子。
可奇这种焦虑盘旋片刻后,缓缓沉淀了下去,被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情绪取代。
安心。
他本来以为,亲吻是一种会带来巨大狂喜或者更强烈焦虑的东西,可当她的唇瓣短暂地、生涩地贴上来是,他感受到的,只有心脏在平稳而有力地跳动着,前所未有。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纯粹的安心了。
他真的很感谢她。只有和她在一起时,他才能鼓起勇气剖开自己,才能说出那些话。
他的思维又顿了一下。
“让我有一个……去关心、信任的对象,我真的觉得,我能遇见你,真的很幸运。”
关心,信任……
这两个词在他脑中盘旋,莫名勾起了熟悉的字句。他忽然想起那本《爱的艺术》里,对于“爱”的要素的阐述:
了解,关心,信任,责任……
……我刚刚说了个什么!?
比之前更猛烈的热意“轰”地一下直冲他的头顶。他低下头,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死死捂住脸,脚趾不受控制地在鞋子里抠挖,恨不得当场就跳下车去。
“真没事吗靓仔?”前座大哥关怀的声音再度传来,将他从羞耻中暂时打捞出来。
“我没事!”他几乎是弹射般抬起头,大声回应,声音有些变调。
……
回到家,胸腔里那股混杂着巨大羞耻与隐秘喜悦的情绪,仍在叶霂脸上交织,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微热的平衡。
“霂霂回来了。”她说。
“霂霂,和朋友玩得怎么样,开心吗?”妈妈从卧室探出头,笑着问。
“很开心。”她弯起嘴角,试图表现得平常,但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他通红的眼眶,以及后来真诚的话语,她的笑容里又漏出了几分真实的温度。
“带回来什么东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父亲注意到了她一直紧握在手上的书。
“你又买书了?让我看看。
”
这时,叶霂才恍然察觉,自己这一路竟都下意识地将这本《爱的艺术》护在怀里,如同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她立刻将书更紧地搂住,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护食
“我不给,这是我朋友给我的。”
父母交换了一个眼神,问题接踵而来。这也难怪,这是他们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她与“朋友”一起出去玩,并且明显情绪高昂。叶霂招架不住这热情的盘问,匆匆吃完晚饭,便逃也似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依稀还能听见门外父母压低的交谈声。
父亲带着点狐疑:“孩子那个朋友……不会是个男生吧……”
母亲的声音则带着笑意:“以前不见你管那么多。再说,你以前追我的时候,不也是单纯地在那借我书?都借书了,心眼能坏的到哪里去。”
门内的叶霂,脸颊刚降下去的温度又悄悄爬升了几分。
在呼吸彻底平息之后,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本《爱的艺术》上。
“我,不觉得,你没有正视过我。”
“因为,我就是知道你一直都正视我,我才会愿意和你当朋友的。”
他无比认真的话语,再次清晰地回响在她耳边。
他太真诚了,那些话不像为了安慰她而编织的辞藻,而是在认真陈述一个他坚信不疑的事实,一种对她的肯定。
这份肯定,给她带来的是无比的安定。
她忽然迫切地想知道,这本被他称为“最喜欢”、承载了他跨越数年思绪的书,究竟是怎样一个世界。她深吸一口气,翻开了书页。
她平时并不怎么爱看书,尤其是这种偏向哲学和心理学的著作。她本以为自己会很快失去耐心,可事实却恰恰相反。
那些原本可能艰涩的理论,因为书页间三种不同时期、不同心境的批注而变得生动起来。铅笔的稚嫩、圆珠笔的凌乱、黑水笔的工整……仿佛三个不同时期的他就坐在她对面,时而困惑,时而恍然。她穿梭在他们的对话里,不知不觉,竟就这么沉浸其中,直到窗外夜色深浓,床头闹钟指向了晚上九点。
在关于“爱的定义”这一段,她的目光停留了很久。旁边,是姜篱的笔迹:
【难懂】——稚嫩的字迹简单地写道。
【如果我了解、关心、信任一个人,并对她负责,那我就可以说我爱他】——凌乱不整的字迹如此写道,试图对以前的自己解释。
【或者说,因为我爱她,所以我才会去了解、关心、信任她,并希望对她负责?】——工整的字迹提出了反向的思考。
【还是说,关心、信任、了解、责任、爱,每个都可以是起点,也都通向同一个终点?】——最后,那工整的字迹又多出一句,简单,深刻。
她静静地看着这些跨越时空的自我问答,心里涌出一种复杂而温暖的感觉。
书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错字,都是他成长的脚印。
自己一开始,是为什么去接近他呢?是好奇,是孤独,还是……某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吸引?
但不论起点如何,她看着那四个词,默默地想:了解、关心、信任、责任——至少前三点,她确信想要一直对他做下去。而第四点……她希望自己未来也能拥有承担它的力量和勇气。
思绪不由自主地又飘回那个暮色中的长椅,想起他哽咽着说出的话语。
了解,关心,信任……
“啊,”她不禁自言自语,“这样啊。”
一种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暖流,随着这三个词,缓缓流过她的全身。
就在这时,放在枕边的手机屏幕亮起,熟悉的提示音打破了房间的宁静。是姜篱。
【21:16】
“明天上学,我们在原来的教室见面吧,我给你带早餐”
她看着这行字,愣了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发出明确的邀请,而不再是随口的应答。
“好饿”
她几乎是秒回,然后发现自己打错字了。
{你撤回了一条消息,重新编辑}
“好诶”
“你要吃什么?”
她咬着下唇想了想,一个念头闪过。
“我记得你家附近不是有卖红枣蛋糕吗,就吃那个吧。”她记得他提过那家店。
她想尝尝他口中的味道。
【21:19】
“好”
“那你要吃什么?”
这次那边似乎考虑了好一会儿。
【21:22】
“麻薯”
……
第二天清晨,她背着书包,走向那间熟悉的教室。这里已经被布置成了考场,桌椅排列整齐而陌生,但她仍然能一眼认出自己和他曾经的位置。
在那里,靠窗的地方,那位左手还挂在脖子上的男生,已经安静地等着了。晨光透过窗户,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边。
两人见面,都没有说话。空气中漂浮着一丝尴尬,但更多的却是见到对方的安心。他坐在他原来的位置,她便很自然地,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不再是并排,而是面对面。
他似乎有些局促,目光闪烁了一下,然后默默提起放在脚边的一个袋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干净的透明饭盒,打开盖子——里面躺着的,正是一块看上去蓬松柔软的红枣蛋糕。
嗯……颜色比她想象中更深沉一些,红枣粒核桃碎比她想象中多得多。
她也拿出自己早上特意去买的麻薯,递给他。
她拿起小叉子,小心地切下一角蛋糕,送入口中。舌尖传来的味道让她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微光。
“好吃吗?”他轻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抬起头,看着他,嘴角慢慢扬起。
“好吃啊。又软又甜,红枣味很浓,吃起来不腻也不干。”
真的,非常对她的胃口,精准地踩在了她所有的偏好上。这让她都不禁开始努力回想,是不是自己曾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跟他随口讲过自己的喜好,然后就被他这样默默地记到了现在?
“那就好。”他肩膀微微放松下来,嘴角也轻微地上翘了一点。
“……你做的很好吃。”她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
两人视线交汇。
下一刻,他移开视线,一边下意识抬起右手捂住下半张脸,一边却忍不住弯起了眼睛,笑了出来。那笑容里有被看穿的羞赧,也有隐秘的欢喜。
她就那么看着他笑,然后伸出手,越过小小的饭盒,轻轻落在他的发顶,揉了揉他有些凌乱的黑发。
“你还专程做给我呢。”
“……不是,”他耳朵尖泛着红,声音闷在掌心里,“那家店八点才开门……”
后面,他们一起收拾好东西,慢慢走到楼梯口。
她的考场在上层,他的在下面。两人就在这个即将分流的岔路口,短暂地停留,靠着墙壁聊天。话题从最初的相遇,聊到后来的熟识,再自然而然地,聊到了那本《爱的艺术》。
“读着这本书真的好奇妙啊,”她说,“就像在和以前的你对话。”
“对啊,”他点点头,目光温和,“读书某种意义上都是在和以前的人对话。这本书……让我了解了我自己,也让我知道了,这世界上是有人能理解我的,即使他不可能认识我。”
他在说书的作者吗?
“所以这本书对你很重要?”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从虚空收回,稳稳地、认真地落在她的脸上,那双黑色的眼眸清澈见底。
“……所以你很重要。”
她心里,轻轻的,有什么东西被触动到了。
他现在,正在用行动,用话语,给昨天那段在长椅上的告白,做着最真诚的批注。
她的左手抽动了一下,她看着他的脸,缓缓伸出左手
可就在她的指尖抽动的瞬间,他的手也仿佛心有灵犀般,同时抬了起来。
指尖在空中轻轻相触,两人都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般,瑟缩了一下。但这退缩仅有短短一瞬。
下一刻,他的手掌便坚定地、带着些许温热的湿意,覆上了她的手。指尖摸索着穿过她的指缝,然后,缓缓地、用力地收紧。
掌心相印,十指相扣。
叶霂不知道,那次在长椅上,姜篱根本没想过要告白。
而姜篱也不知道,这次十指相扣,叶霂本意是想再亲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