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垃圾,这活计向来被我视为每日必修的烦恼功课,一种对刻意维持的、乏味平庸生活的必要献祭。湿漉漉的厨余垃圾袋沉甸甸地坠在指尖,渗出的不明液体隔着薄薄的塑料袋带来一阵黏腻的冰凉,催促着脚步。我皱着眉,只想赶紧把这份负担甩进小区那永远散发着可疑气味的绿色大桶里,然后回去继续我那堆永远也做不完的数据报表。
夏夜的晚风本该带着一丝微凉的惬意,可今晚却格外滞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铁锈味,混着垃圾站特有的、深入骨髓的腐败气息,令人胸口发闷。老旧的路灯勉强亮着,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圈模糊的光斑,微弱地驱散着楼宇投下的浓重阴影。几只野猫在阴影里窜过,留下几声尖锐的嘶叫。
我像往常一样避开地上可疑的水渍,只想速战速决。绕过墙角那堆小山似的、被雨水打湿的废弃纸箱,我的脚步骤然钉在原地,手臂下意识地绷紧,垃圾袋差点脱手。
就在离那散发着恶臭的绿色垃圾桶几步开外,一个身影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几乎融进那片被楼影彻底吞噬的浓稠黑暗里。
不是醉汉。也不是流浪汉。
心脏毫无预兆地重重撞了一下胸腔。我猛地缩回脚,手机的手电筒光柱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扫了过去。
光斑先是落在一堆散发着馊味的垃圾袋旁,然后,缓慢地、迟疑地上移。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了。
一个穿着奇异服饰的少女。
她侧蜷着,像一只被风暴摧残的蝴蝶,无声无息地躺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单薄的身体。那身衣服……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某种严重损毁的战甲。材质奇特,即使在昏暗的手电光下,也能看出并非寻常布料,更像是某种能量编织物,此刻正泛着非自然的、仿佛生命力耗尽般的黯淡流光。主体是深邃的紫色,点缀着破碎的星辰图案,那些“星辰”像是烧坏的LED灯带,偶尔抽搐般闪烁一下惨白的光,随即迅速熄灭,留下更深的死寂。裙摆撕裂了好几处,露出下面同样破损的、带着金属质感的丝袜,丝袜下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皮肤。
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身体——从左肩斜斜划下,直至右侧肋下,一道狰狞的伤口皮开肉绽,边缘呈现诡异的焦黑色,仿佛被高温能量束瞬间灼烧过,深可见骨。伤口周围没有正常血液的鲜红,反而渗出一种粘稠的、闪烁着微弱荧光的靛蓝色液体。这诡异的蓝血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在她身下蜿蜒成一小片不断扩大的、散发着淡淡焦糊味的蓝紫色水泊,甚至能听到极其轻微的“嘶嘶”声——那液体正在腐蚀水泥地面。
她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干裂发紫,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沾满了雨水和污垢,粘在苍白的脸颊上。一头原本应该璀璨如星辉般的银白色长发,此刻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脖子上,黯淡无光,如同被遗弃的枯草。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带着破碎的、痛苦的颤音,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停止。
“喂!醒醒!”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强迫自己蹲下身,手指颤抖着,尽量避开那可怕的伤口,去探她的颈动脉。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刺骨,脉搏微弱得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几缕被汗水和血污黏住的银白发丝紧贴在额角,更添几分脆弱。
她的手中,还死死攥着半截东西。是杖?那东西断得只剩下短短一截手柄,杖头镶嵌的、本该璀璨的晶体黯淡无光,布满蛛网般的裂纹,另一截不知所踪。断口处,同样沾染着那种墨黑粘稠的靛蓝色液体,正缓慢地滴落。
时间仿佛被拉长,又被压缩。垃圾袋冰冷的湿意隔着塑料袋顽固地渗入指尖,提醒着我现实的荒谬。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视觉神经忠实地传递着眼前这超现实、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破碎的战甲,断掉的魔杖,诡异的靛蓝色血液腐蚀着地面,还有那张失去意识、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的少女脸庞。
“魔法少女……”一个只在动漫和游戏里见过的词汇,毫无预兆地、冰冷地撞进我的脑海。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随之而来的是某种更深层的、令人战栗的警觉。她战败了?被谁?这到底是什么?这里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
理智在脑中疯狂地尖叫:后退!报警!或者干脆当作什么也没看见,转身离开!这滩浑水不是我这种普通人该趟的!我只想倒完垃圾,回去面对那些枯燥却安全的数据报表,然后点一份外卖,在电脑屏幕的光晕里麻木地度过又一个夜晚。
可身体却像被无形的钉子狠狠钉在了原地,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那双紧闭的眼睛,那张毫无生气的脸,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还有那正在被缓慢腐蚀、发出“嘶嘶”哀鸣的水泥地……这一切都像冰冷的钩子,勾住了我内心深处某个自以为早已尘封的角落。
我的目光无法从少女脸上移开。雨水冲刷着她脸上的污迹,露出底下精致却毫无生气的轮廓。她看起来那么年轻,可能比我的妹妹还小。她就那样躺在冰冷肮脏的雨水中,像一件被遗弃的、破碎的人偶。那身奇异的、带着科技感的“战斗服”和身下诡异的“血液”,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超乎想象、却无比残酷的现实。
报警?怎么说?说在垃圾站旁边捡到一个可能是外星人或者超能力者、胸口会发光、流着蓝血的濒死少女?警察来了会怎么处理?大概率是封锁现场,然后引来穿着防化服、眼神冷漠的研究人员?研究所?解剖台?或者更糟……引来把她伤成这样的“东西”?普通医院?哪个普通医院能处理这种连水泥都能腐蚀的伤口?把她送进去,可能不是救命,而是直接送进实验室的标本柜!
一股浓烈的铁锈混合着腐蚀物的气味呛入喉咙,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几乎是凭着一种几乎本能的、压倒了所有理智计算的冲动,我飞快地甩掉手里碍事的垃圾袋——那袋象征着我的日常烦恼的秽物“啪”地一声砸在湿漉漉的地上。我几步冲到她身边,迅速脱下自己那件略显单薄的灰色连帽外套。
动作尽量轻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我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狰狞的伤口,用干燥的内侧将外套裹在她冰冷湿透的身体上。手指不可避免地擦过她裸露的手臂皮肤,那触感冰冷得吓人,像一块刚从冰窖里取出的寒玉,带着死亡的预兆。
当我的手臂穿过她纤细的膝弯,另一只手揽住她伤痕累累的上半身,试图将她抱起时,那粘稠的靛蓝色血液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外套布料传递过来——沉重、粘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活物般的微弱温热,还有那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焦糊味。
抱起她比想象中更轻,轻得让人心慌,仿佛一具被掏空了灵魂的、精致却易碎的空壳。她的头无力地靠在我肩上,冰冷的气息拂过我的颈侧,带着一丝微弱的血腥和奇异的金属气息。我不敢再看那片被蓝血腐蚀、冒着细小气泡的地面,抱着她,转身疾步向自己那栋老旧公寓楼的方向冲去。路灯的光影在脚下飞快地倒退、拉长、扭曲,像是通往一个未知而危险的深渊。
老旧楼道的声控灯时灵时不灵,此刻却意外地在我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下,发出“滋啦”一声,挣扎着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在狭窄、贴满小广告的空间里投下晃动不安的影子,将我抱着一个奇异少女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上演一幕荒诞的默剧。
我用肩膀粗暴地撞开虚掩的家门——我出门时只是带上了,没锁死,这疏忽此刻竟成了救命稻草。反脚带上,门板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隔绝了外面那个湿漉漉、充满腐败和危险的夜晚。
客厅里,一切如旧,却又仿佛瞬间变得陌生而脆弱。桌上还摊着我离开前未完成的图表和数据模型,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光标在某个复杂的公式后无情地闪烁。旁边是一个吃到一半、汤汁已经凝固的泡面桶,里面插着一双一次性筷子。窗台上那盆我疏于打理、仅存一线生机的仙人掌,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扭曲的影子。
但现在,什么都顾不上了。
我将她轻轻平放在客厅唯一还算宽敞的地板上——那块我偶尔会做做俯卧撑的空地。那件裹着她的灰色外套下摆,此刻已经晕开更大片的、令人心悸的靛蓝色。她的身体一接触到木地板,那熟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嘶”声立刻响起,比在水泥地上更加清晰刺耳!一股更浓烈的、如同电线烧焦般的焦糊味随之弥漫开来,迅速压倒了泡面残留的气味。
“该死!”我低骂一声,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我像被烫到一样跳起来,冲进狭小的卧室,粗暴地拉开柜子抽屉,从一堆杂物深处翻出那个蒙尘的家庭急救箱。箱子里东西还算齐全,白色的塑料外壳上印着红十字,里面塞满了对付普通擦伤碰伤的家伙什:消毒酒精、碘伏、棉签、纱布、绷带、几片创可贴,甚至还有一小瓶过期的止痛药。这些玩意儿,应付切菜割手或者摔破膝盖绰绰有余,但面对那狰狞的、流淌着腐蚀性蓝血的伤口……
我撕开一包无菌纱布,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胃里翻腾的不适和那股冰冷的恐惧。我蹲回魔法少女身边,小心翼翼地避开最深的伤口,用镊子夹起纱布一角,去擦拭她手臂上一道相对较浅的划伤边缘。那里同样渗着粘稠的靛蓝色液体,皮肤下的血管似乎也泛着不祥的微光。
洁白的纱布边缘刚刚接触到那片粘液——
“滋啦!”
一声清晰得如同冷水滴进滚烫油锅的声音骤然响起!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惊悚!
我瞳孔骤缩,眼睁睁看着那接触点的白色纱布瞬间变黑、扭曲、塌陷!像是被投入强酸的纸张,又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焚烧,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溶解、消失,只留下一个边缘焦黑卷曲的缺口和一股更加刺鼻、令人作呕的塑料与血肉混合烧焦的气味!
我手猛地一抖,剩下的纱布从镊子上掉落,飘落在被腐蚀出微小凹坑的木地板上,几秒后,同样开始发黑溶解。
普通的医疗手段完全无效!
这根本就不是普通人能处理的伤势!送到医院也没用!
这个被我从垃圾堆旁捡回来的、穿着破碎星辰战裙的少女……她究竟是什么?
而我,到底给自己捡回来了一个怎样恐怖的麻烦?
冰冷的绝望,混合着那刺鼻的焦糊味,瞬间攫住了我。客厅里只剩下电脑风扇低沉的嗡鸣、少女微弱到几不可闻的破碎呼吸,以及木地板被诡异蓝血持续腐蚀的、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嘶嘶”声。
我该怎么办?
报警?不行。医院?更不行。把她丢出去?看着她死?
这个念头一起,胃里猛地一阵翻搅。我做不到。即使理智叫嚣着危险和麻烦,我的心脏依然在顽固地跳动着。见死不救?不行。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再次落回地板上那个无声无息的身影。少女的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也痛苦地蹙着,银白的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那件裹着她的灰色外套,是我唯一能提供的微不足道的庇护,此刻正被那诡异的蓝血一点点浸透、侵蚀。
我精心维护的日常仿佛一个勉强筑起的堤坝,而少女的出现就像无可阻挡的洪流,顷刻将其冲垮。
泡面桶凝固的油花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窗台上的仙人掌在夜风中投下扭曲的、仿佛在无声嘲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