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曜那句直白又残酷的反问,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死寂的水潭。
星梨的嘴唇嚅动了一下,最终没能吐出任何反驳的话语。她银灰色的眼眸里,那点因吃饱而稍稍亮起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更深沉的疲惫和无家可归的茫然。她环顾这间逼仄、杂乱却暂时安全的公寓。
“我说的是事实。”小曜的声音依旧细弱,带着奇异的回响,那双星辰般的眼睛却固执地看向我,“你现在强行移动,只会让虚蚀扩散得更快。没有能量补充,我连维持存在都困难。”它顿了顿,小小的脑袋转向星梨锁骨下方那黯淡的契约印记,“你的魔力回路正在被侵蚀,每一次微弱的魔力波动都在加速这个过程。需要静养,需要能量,需要……”它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逼迫,“……庇护。”
星梨和小曜的存在本身,就像投入我生活这杯静水里的石头,安稳荡然无存。
“我……可以睡在沙发……不,地板就好。”星梨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小心翼翼的卑微,唯恐惊扰了这位“收留者”,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试图将自己缩得更小,仿佛这样就能降低对空间的“污染”。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一夜未眠加上精神持续紧绷带来的头痛针扎一样刺着太阳穴。我看着星梨苍白的脸,拒绝的话堵在喉咙口。让她睡地板?万一翻身压到伤口……
“沙发能拆开,能睡人。”我最终指着那张早就看不出原色的布艺沙发。
家里仅剩的半包超市最便宜的活性炭被我贡献出来,撒在客厅角落,试图驱散那股挥之不去的焦糊和血腥混合的奇异金属味,效果微乎其微,只是徒增一种更怪异的、仿佛置身垃圾填埋场办公室的颓败感。
而这一切改变的始作俑者——星梨——就那样安静地靠在墙角,裹着我的外套,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小小灾厄源头。她的目光追随着我忙碌的身影,银灰色的瞳孔里充满了愧疚和不安,每一次听到我在整理屋子内家具的声响,她的身体都会不易察觉地绷紧一下,仿佛那声音是在宣判她的罪状。小曜则蜷在她的颈窝,那双星辰般的眼睛半开半阖,呼吸微弱,身体依旧散发出一种黯淡的微光。
安置的过程又是一番小心翼翼的挪动和无声的痛哼。星梨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在尽量不牵动伤口的情况下,极其缓慢地挪到了沙发上。小曜像个忠诚的挂件,紧紧贴着她。
夜,终于沉静下来。城市的喧嚣被窗户隔绝,只剩下极远处车辆驶过的模糊低鸣。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清冷的银辉。星梨在沙发上蜷缩着,呼吸渐渐安稳悠长,只是眉头依旧微微蹙着。小曜窝在她颈边,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安顿好后,我几乎是立刻扑到电脑前——我还有一份报告今天上午要交!这是维系我“普通人”身份、付房租的命脉。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和复杂的模型。
每隔几分钟,甚至几十秒,我的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瞟向沙发方向。
星梨咳嗽一声,气息稍微重一点——我敲代码的手就瞬间僵住,心提到嗓子眼,生怕是伤口恶化。
窗外传来汽车的鸣笛或邻居开关门的声音——我的后颈瞬间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是追兵?探测魔法?怎么找到这里的?大脑里各种超自然追踪方式的想象图景自动播放,把我拖入更深的焦虑漩涡。我甚至开始无意识地屏住呼吸,试图捕捉空气中可能存在的魔法波动,就像那些年……我狠狠掐了自己胳膊一下。
专注?效率?见鬼去吧!一份往常两小时能搞定的报告,我硬生生磨蹭了三个多小时,敲下的每一个字符都带着汗水和难以言喻的疲惫,屏幕上冰冷的数字和线条仿佛都扭曲起来。
客厅里静悄悄的,景象似乎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星梨依旧安静地侧卧在沙发上,小曜在她颈边蜷缩,报纸完好无损地铺着。空气里还是那股挥之不去的味道。
我靠在关上的门板上,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后背沁出一层冷汗,心脏仍在狂跳,但节奏似乎慢了一点。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涌了上来。
我走到窗边,想透口气。外面,城市日复一日的忙碌与喧嚣在雨后的微光中流淌。孩子们放学嬉闹的声音,楼下那对年轻夫妇又开始为了琐事拌嘴,外卖小哥的电动车按着喇叭呼啸而过……一切似乎都按部就班。
第二天,是被一种奇异的、带着暖意的光芒唤醒的。
不是闹钟,也不是刺眼的阳光。客厅里弥漫着一层极其微弱的、如同晨曦薄雾般的柔和光晕,带着令人心安的暖意。光源来自沙发——星梨安静地睡着,但她锁骨下方那个契约印记的位置,正散发着极其微弱、如同呼吸般明灭的淡金色光芒。小曜趴在她胸口,小小的身体也呼应般地散发着更微弱的星光,像一盏小小的、温暖的夜灯。
这光芒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驱散了清晨的微寒和地板带来的僵硬感。我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忘记了起身。这就是……星辰魔法的力量?即使是在沉睡中,无意识散发出的微光,也如此纯净温暖。
光芒持续了大约十几分钟,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融入清晨的天光里。星梨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呼吸也更安稳了。
我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尽量不发出声音。洗漱完毕,开始准备早餐——依旧是面包牛奶,外加煎蛋。煎蛋的香气似乎有神奇的召唤力,当我端着盘子转身时,发现星梨已经醒了,正靠在沙发扶手上,静静地看着我。小曜也醒了,正用两只前爪努力地洗脸,舔舐着沾了奶渍的胡须。
“早。”我有些不自然地打招呼,把她的那份早餐放在沙发旁的矮桌上。
“早。”星梨的声音比昨天清晰了一些,带着刚睡醒的微哑。她的目光落在我端来的早餐上,又看了看我,银灰色的眼眸在晨光下显得清澈了些许。“那个光……”她似乎想解释刚才的现象。
“很暖和。”我打断她,简单地说。我指了指她的盘子,“快吃吧。”
早餐在沉默中进行,但气氛比昨天缓和了许多。星梨的动作依旧小心,但明显更有力气了。小曜则对煎蛋黄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小舌头舔得飞快。
吃完早餐,星梨看着我收拾碗筷,犹豫了很久,终于小声开口:“我……我想洗个澡。”她的脸颊泛起一丝红晕,声音几不可闻。对于一个爱干净的女孩子来说,浑身血污和垃圾站的气味在相对安全的避风港里变得格外难以忍受。
洗澡?
我的头皮瞬间麻了!
浴室!那个狭窄、湿滑、到处都是水管和瓷砖的地方!万一她摔倒怎么办?万一伤口碰到水怎么办?我的表情一定相当精彩。星梨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为难和惊恐,她眼中的期待迅速黯淡下去,垂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盖在身上的薄毯边缘。“对不起……是我要求太多了……”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看着她瞬间低落下去的样子,像一朵被霜打蔫的小花,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也不是不行。”我艰难地开口,感觉自己在签一份高风险合同,“但是……有几个条件。”
星梨立刻抬起头,眼睛亮了起来。
“第一,绝对不能摔倒!动作慢点,我……我在门外守着。”我说出这话时,感觉自己像个变态。
“第二,伤口绝对不能沾水!绝对!我会给你找保鲜膜……呃,或者别的什么尽量包一下,但效果不保证。”
我的语气几乎恐吓。星梨被我严肃的样子震住了,连连点头,像个被老师训话的小学生。“我……我会非常非常小心的!我保证!”
我用保鲜膜在星梨那可怕的伤口周围进行了层层叠叠、看起来极其笨拙且可疑的包裹,力求做到密不透风。星梨全程配合,咬着牙忍受我笨手笨脚的触碰带来的不适。
然后,我像个门神一样,抱着手臂,紧张地站在浴室门外不到一米的地方,竖起耳朵听着里面极其细微的水流声和窸窸窣窣的动静。每一次水流声的停顿,每一次轻微的碰撞(比如洗发水瓶倒了),都让我心脏提到嗓子眼,差点忍不住破门而入。
时间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
终于,水流声停了。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响起。门开了一条缝,氤氲的热气涌了出来。星梨小心翼翼地探出头,银白色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着,散发着洗发水廉价的香精味(我常用的那款),苍白的脸颊被热气熏得透出健康的粉红。她身上裹着我找出来的一件宽大的旧T恤(对她来说像条裙子),虽然不合身,但总算干净清爽。最令人欣慰的是,她身上裹着的保鲜膜,看起来……还算完整?
“我……我洗好了。”她小声说,带着一种完成艰巨任务后的轻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
我如释重负,感觉后背都汗湿了。“没事吧?没摔倒?没沾水?”
“嗯,都没有。”星梨肯定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带着点小骄傲的笑容,仿佛刚刚打赢了一场微型战役。
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看着眼前这个洗去污垢、散发着水汽和廉价香波味道的魔法少女,虽然穿着我的旧T恤显得不伦不类,但那份属于少女的清新和活力似乎回来了一点点。就连她身边跟着飘出来的小曜,湿漉漉的毛发也被热气蒸腾得蓬松了一些,星辰眼睛也显得更有神采了。
一场关于“洗澡”的危机,在高度紧张和我的严防死守下,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代价是我的神经衰弱可能又加重了几分。
星梨带着那点小小的、如释重负的笑容,笨拙地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银白色长发。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她身上那件宽大得离谱的旧T恤肩头晕开深色的水渍。小曜则在我刚费力擦过的地板上,快乐地抖动着湿漉漉的毛发,细小的水珠如同星辰碎片般四散飞溅。
也许,接纳一个魔法少女进入生活,除了地板和神经的损耗,也并非全无“好处”?至少,我那万年不变的、充斥着泡面味和数据代码的日常,终于有了一抹……带着水汽和星辰气息的、混乱却鲜活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