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如同融化的金箔，在城市西边的天际线上铺展，又温柔地渗透进这间老旧公寓小小的阳台。时间仿佛被拉长、稀释，只剩下一种被烟火气浸泡的粘稠感。
把星梨一直丢在室内不太好，所以我决定带她来阳台透透气。
阳台确实太小了。勉强塞下两个人已是极限，再加上一只蹲在狭窄护栏上、几乎与锈迹融为一体的黑猫，让空间瞬间进入了“叠叠乐”模式。
我背靠着冰凉的瓷砖墙，占据了阳台最内侧、勉强能倚靠的位置，算是“底座”。星梨则侧身站在我前面一点，上半身微微探出，双手小心翼翼搭在护栏上，银白色的长发被微凉的晚风吹拂，有几缕蹭到了我的鼻尖，带来一丝廉价的洗发水香气。而小曜，此刻正像一座全神贯注的黑色雕塑，蹲在护栏最外侧，星辰般的眼睛死死锁定着下方。
冲突是物理上的，也是观景角度的。
“左边那只！左边那只！它扑过去了！叽！咬它尾巴！” 小曜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回响，但那份激动完全是猫科本能的。小小的猫脑袋随着树下战况激烈地摆动，蓬松的尾巴兴奋地在空中划着小圈，甚至扫到了星梨的手腕。
星梨被它弄得有点痒，忍不住缩了一下手，轻轻笑起来：“它们不是在玩吧？我看像是在打架，抢地盘呢。” 她的视线越过小曜的脑袋，落在楼下那棵行道树上。几只灰扑扑的小麻雀在枝叶间扑腾飞跃，叫声急促而尖利，羽毛飞溅，确实是场小型战争。
就在这时，星梨的目光被对面居民楼吸引了。她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初尤和小曜看过去——当然，小曜还在关注麻雀战争的后续。
“瞧，对面三楼中间那户，灯亮了。” 星梨轻声说，“那个戴眼镜的小男孩，应该是市二中的初中生吧？平时回来挺早的，今天怎么这么晚……作业特别多吗？”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同为学生天然的理解和淡淡的困惑。
一阵悠扬、或者说……生涩断续的钢琴声隐约从楼上某户飘下来，弹的是《致爱丽丝》，几处音符明显走了调。楼下院子里的收音机不甘示弱地响起咿咿呀呀的京剧，苍凉婉转的唱腔与楼上的钢琴形成奇特的和弦。
我听着这些市井声音的合奏，感受着夕阳最后一丝温热的退场，紧绷的神经有那么一瞬间，真的松弛了一点点。只有隔壁楼偶尔飘来的饭菜香、楼上楼下生活的噪声、以及眼前这个仿佛和普通女生没什么区别的魔法少女。
阳台外，城市的夜晚随着万家灯火和车流的灯光长河，正式拉开了序幕。麻雀们的战争不知何时已经落幕，只留下小曜在护栏上，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爪子。
客厅厚重的窗帘被拉上了大半，只留下一条缝隙透进城市夜晚的微光。室内唯一的光源是沙发边一盏昏黄的落地灯，以及电视屏幕不断变幻的光影。光线明明灭灭，勾勒出沙发上倚靠着的两人一猫的轮廓，像一幅蒙着薄纱的生活小品画。空气里弥漫着油脂、香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混合的气息——零食消遣时间到。
我盘腿窝在沙发一端，面前的小矮桌上堆满了清理“库存”的战利品：几包膨化食品、一盒夹心饼干、几小包果脯，甚至还有一小碟洗好的蓝莓，算是对健康的倔强。我用一种几乎发泄的速度撕开一包烧烤味薯片，咔嚓一声脆响在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随便放个什么吧，”声音有些含糊，嘴里塞着薯片。
我拿起遥控器，对着屏幕戳戳点点，进入那存储量惊人的媒体库。列表快速滚动：大量标注年份的纪录片、一堆科幻经典，唯独没有常见的综艺和最新流行的青春片。
其实我一个人住的时候，这电视机基本是从来不会打开的——这个年代正经人谁看电视啊，有啥要看的都是在电脑上面看好吗。
“想看什么类型的？”我没回头，继续在年代感浓重的片单里搜寻，随口问道。
星梨抱着一个靠垫，小心地调整姿势，避免压到伤处，占据了沙发的另一端。她看着滚动屏幕上那一串串标题，眨了眨银灰色的眼睛，带着点少女天然的期盼小声说：“唔……轻松点的？搞笑的……或者动画电影？” 她试探着看了我一眼。
动画电影，让我想想我还是高中生的时候看的都是啥？感觉这是暴露年龄的时候到了。
“呃……《机器人总动员》算吗？有点老，但是轻松有爱。”
星梨看到《机器人总动员》的海报，眼睛亮了一下：“这个也好！瓦力好可爱的！” 她接受得很愉快，完全没有对“老片”的嫌弃。
“行，那就它了。”我松了口气，迅速选中播放。机器人孤独的影像开始在屏幕上演绎。
接着是零食分配。我推了推那堆小山：“自己拿，别客气。”
星梨的目光在那堆花花绿绿的包装中扫过，立刻精准地指向一包绿色包装的：“黄瓜味的薯片！我喜欢那个！” 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欣喜，完全符合她对便利店新品如数家珍的、属于高中女生味蕾的记忆。她伸出手，我很自然地把那包薯片递给了她。
包装袋被星梨灵巧地撕开，清新的黄瓜混合土豆的香气散逸出来。她拿出两片，一片塞进自己嘴里，一片非常自然地递到旁边的我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尝尝这个？很清爽的。”
看着那递到嘴边的薯片，黄瓜的清香传来。这过于自然的分享举动，带着一种朋友间闲聊般的随性，让我准备说“不用”的话瞬间被堵了回去。我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略显僵硬地微微偏头，就着星梨的手把那片薯片叼走了，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电影开始不久，轻松可爱的情节成功戳中了星梨的笑点。看到瓦力笨拙地收集“垃圾”时，她忍不住弯起眼睛，噗嗤一下轻笑出声，身体因为笑而带来的震动让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肋下伤口的位置，笑容里带着一丝疼痛的抽搐，但笑意是真实的：“……嘶……噗……这个清洁小机器人的样子好呆哦……”
我原本也专心地看着电影，很久以前看过的老电影了，早就忘光了，所以二刷也挺有意思的，被星梨的笑声感染，也忍不住扯动了下嘴角。但瞥到星梨捂伤口的动作，心里不禁涌上了担忧：“喂，小心点。”顺手递过去了蓝莓碟子。
“谢谢……”星梨接过蓝莓，放了一颗在嘴里，酸甜的汁水在舌尖蔓延开。她靠在抱枕上，电影的光映在她脸上，长长的睫毛投下安静的阴影，神情是完全沉浸在故事里的高中生模样，偶尔小声嘀咕一句剧情相关的评论，仿佛这一刻，身上的伤和潜藏的敌人，都暂时被这片小小的荧幕和手中的薯片隔绝开，只剩下和朋友消磨时光的平静暖意。
我塞了一把烧烤味薯片进嘴，嚼得嘎嘣作响，眼睛看似专注地盯着瓦力和伊芙在星空下跳舞的浪漫画面，身体却在这零食香气和少女偶尔的低笑声里，不自觉地，松懈了那么一两分力。
电影柔和的片尾曲在客厅里流淌，瓦力和伊芙在星辰背景中定格成温馨的剪影。屏幕的光线渐渐暗了下去，只留下沙发边落地灯昏黄的光晕，将室内渲染得温暖而朦胧。
星梨不知何时靠在了沙发扶手上，呼吸变得轻浅悠长。也许是剧情太温暖，也许是身体太过疲惫，她竟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银白色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有几缕滑落，遮住了她小半张脸，只露出挺翘的鼻尖和微微抿着的的唇。宽大的卫衣衬得她身形越发单薄，像一只终于找到避风港、卸下所有防备的倦鸟。小曜蜷缩在她腿上，像一团小小的黑色暖炉，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星辰般的眼睛也完全闭上了，只发出极细微的、满足的呼噜声。
客厅里安静得只剩下那细微的呼吸声，还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城市的低沉嗡鸣。
我慢慢嚼着嘴里最后一点薯片的残渣，咸香的味道在舌尖渐渐淡去。目光从屏幕上那对在星海间相伴的小机器人身上移开，落在身边沉睡的少女和她的伙伴身上。
星梨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没有完全舒展，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痛楚和脆弱。小曜也完全收起了那份审视和警惕，像个真正依偎着主人取暖的小猫。
“真是……奇妙又荒谬啊……” 一声极轻的、几乎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叹息，从心底无声地滑出。
几天前，我的世界还只有冰冷的屏幕、枯燥的数据报表，以及那盆半死不活的仙人掌。烦恼是工作的截止日期，是厨余垃圾袋渗出的不明液体，是永远点不对口味的外卖。
而现在，我的客厅里睡着一个魔法少女，她的伙伴是一只自称世界守护者的、会说话的猫。而我，一个只想安安稳稳混日子的普通人，却成了她们唯一的庇护所，甚至要开始计划一周后如何潜入天文台，去捕捉那只有十分钟的、虚无缥缈的星光“潮汐”。
“伊芙从天而降，打破了瓦力日复一日的清理生活……” 我望着屏幕上定格的画面，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星梨，你比伊芙麻烦多了啊……”
看着星梨沉睡中依旧苍白的侧脸，那毫无防备的脆弱姿态，心中那股“太麻烦、想送走”的烦躁感，不知不觉间被一种无奈的责任感取代了。
就算作为一个普通人，拯救别人也是应该的。这是我所认为最正确的事情了。
哪怕......不再是英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