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
能让人停步,可以使人休息的地方,应该就可以称作为家。
推开小小的木门,这间坐落在二楼的小小楼层便是我独自生活了十五年的家。
而现在,家里来了一位新的客人。
妹妹半拄着拐,坐在客厅的沙发, 眼神停留在阳台的两株盆栽中。
将妹妹的行李安置好,我拍拍手,顺势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
“家里只有一个房间。”
我看向妹妹。
“这段时间你睡床上吧,过一阵子或许该换一间更大点的屋子。”
摩挲着手里的玻璃杯,我这样考虑说。
“哥哥——家,好温馨喔。”
妹妹没有收回放在盆栽上目光,看来的确是很喜欢那些花花草草。我不置可否,抿了嘴手中的水。
“哥哥——平常会很喜欢养花吗?”
“这个嘛……不讨厌就是了。”
“那些花是哥哥——照顾的吗?”
妹妹伸出苍白的左手指向窗台。顺势看向那两盆玫瑰,某段记忆从脑海深处跳脱出来。
“呃……算是吧。”
明明是段很美好的记忆,为什么现在感到有些别扭呢?
“哥哥——?”
“嗯?没什么,晚上想要吃什么?”
演技拙劣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的眼神在房子里到处乱放,可惜所有的陈列和布局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导致无论怎么样都会显得有些别扭,最终眼神还是重新回到妹妹的脸上。
“什么都可以,原来哥哥——很会做饭吗?”
“不至于饿死的程度而已。”
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好在妹妹没有在花的话题上过多追究。放下水杯逃跑似的转身,我走进厨房,开始准备起晚饭。
所以我是在担心些什么呢?
担心妹妹了解到那些关于“她”的事情么?
有关我记忆中的“她”。
据说人类无法完全独立生活。
明白这种事情,是在我独自生活半个月后。面对毫无生气空空荡荡的房子,我找不到一点能够作证这里为家的证据。
我很快意识到,这或许是人生的常态,而我必须学会忍受。
于是这般,我在外界的赞赏与期盼中,孤独的升入大学。
身边的聚光灯闪烁着。
我维持着恰当的微笑,疲倦却不露痕迹的回答记者们的采访。在他们眼中,轻松拿到竞赛冠军的我应该只是一块颇具吸引力的烫手山芋,是他们眼中热点与业绩的来源,只是我不得不去应付。
肌肉记忆似的弯腰,抬手,宣扬着那些大部分都透着虚伪味道的说辞,漫漫地沉浮于自我与媒体的交界处时,她突袭般从我的后背狠狠推了我一把。
差点要摔倒。
“不好意思喔大家,学长和我还有更重要的项目要去做,所以我们就先告辞啦,拜拜!”
好像被她拉住的人不是我。
我看着自己跟在她的身后,走进泛着老师们讲课声的教学楼,寻得一间空教室坐了下来。
“学长原来在这种事上意外的很笨拙。”
长头发的学妹用右手食指卷着自己肩膀上的几缕细发,扑闪着眼睛咧着嘴看着我。
“那些人挺烦的不是吗?”
“还好,已经习惯了。”
“哇,这算凡尔赛吗?学长你真是太过分了。”
学妹嘟囔着嘴,两边的眼角垂了下来。是个心情很容易从脸上看出来的家伙。
“我还以为学长会感谢我的说。”
一面把玩着头发,过一会又搔动着自己的脸颊,学妹泄气般的趴在桌子上,侧过脸接收着从窗外投进来的暖洋洋的日光。
是在进行光合作用吗?
“这样啊,那你要我怎样感谢你呢?”
我用一只手托着腮,也学着她的样子迎面撞向阳光,没想到确切的可以感受到一股新鲜的活力油然而生,难不成我的本质也是一株植物么?
“请我吃顿饭怎么样?”
“今晚?”
“学长今晚有空吗?”
“有空。倒不如说大部分时间都有空。”
“唔,学长竟然是个大闲人!”
“你好像说了句很过分的话。”
“啊唔唔耶唔唔那就今晚,我们来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吧。”
到底是怎样啊,怪叫着转移话题的手段有够拙劣的。学妹蛮不在乎的笑嘻嘻的伸手在嘴巴前挥了挥,然后递出了她的手机。
现在想来,那就是我和她的第一次约会。
约会啊,算是约会吗?但是仔细一想好像我们都从来没有明确的提过交往的事情。一切似乎就是这么理所当然。
她是个很跳脱的人。嗯,是这样。
像精力过剩的小孩,总感觉是那种下五子棋快输了会耍赖着毁掉棋局那样。不过这种比喻缺乏现实的佐证,因为她是个很聪明的人,聪明到可以很明快的抓住我身体中所缺失的那部分物质。
“学长原来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啊。”
“有空可以去学长家里做客吗?”
“诶~学长家里应该没有其他人吧,我不会打扰到谁哦。”
“当然不会空手去,我会带着礼物的。”
“礼物是什么?不~告~诉~你~喔~”
当我怀揣着一丝紧张与不安打开家门时,扑面而来的是两盆鲜艳的玫瑰,还有高捧着玫瑰缩头躲在夹缝中的她。
“家里种着花,这样才比较温馨,有股活人味。”
她是这么解释的。
也没有经过房屋主人的完全同意,她自顾自的就将花安置在了采光最好的阳台窗口,自来熟的哼着歌浇起水来。
我就这样蹲在她旁边,看着她切碎直射的斜阳,照料着这些玫瑰。像是被冥冥之中的某人记录下来了似的,从那以后这样的场景经常性的重映在我家中的阳台。
三年间,我们不停的吵架,和好,吵架,和好。一帆风顺的关系应该是不存在的吧,所以我们都默认这是正常的情况。
去料理爸妈后事的前几天,我们一贯的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而她又一次赌气说这次要持续两周不理我。
“如果学长你道歉的话,提前和好也不是不可以。”
好像每次吵架都有类似的环节,只是我从来没这么做过就是。反正到了时间就会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这次大概也是如此。
于是直到现在,我和她之间都没有任何联系。
要去给那两株玫瑰浇点水了。端上准备好的饭菜,招呼着妹妹吃晚餐,目光看向那两株稍微有一些蔫吧的玫瑰,我这般想。
不对,还是先考虑一下妹妹的事吧。
“哥哥——做的饭很好吃呢。”
“喜欢吃就好。”
看着大快朵颐的妹妹,名为满足感的种子从心底破土而出,开出了嫩嫩的芽。
“明天带你去周边转转吧,如何?”
“哥哥——陪我一起出去吗?好喔~”
妹妹眯着眼高举着饭勺,另一只手开心的比出V字。我略有些不自在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第二天的行程是从家附近的公园到医院给妹妹检查再到我所在的大学。
妹妹恢复的很好,再有几天就可以摆脱需要拐杖支撑的处境。为了庆祝妹妹的康复,我们去了家比较高端的餐厅享受了一份绝美的午餐,随后妹妹便要求去我在的大学参观。
尽管其实并没有什么有趣的建筑之类,妹妹还是全程保持着兴奋。要不是需要有一只手拉着我,我想妹妹可能会轻飘飘的飞起来。
大致逛过一圈后,我和妹妹在大学的湖边小亭里坐下。
像是已经约定俗成了的设计,所有的大学应该都会有湖这样的景点,所以我也并不觉得这有多么新奇。
我从旁边的奶茶店端出两份冰淇淋,坐在双手捧着脸颊,观察着水中黑白色学长的妹妹身边。
“是黑天鹅诶。”
“嗯嗯,资历比我大的多的学长。”
嘴里含着可以让我完全与外界大气中的热度隔绝开来的冰镇产物,我静静的看着嘴里不停嚼着冰淇淋勺子的妹妹。
“唔?哥哥——是要尝尝我的吗?”
注意到我的视线,妹妹歪过头,伸手从自己的手中舀了刚好一口的量,悬在半空递给了我。
“不……呃,好吧。”
我伸出头去接过妹妹勺子中的冰淇淋,闭眼细细感悟后才发现一件蠢到极致的事,明明我买的是两份完全一样的嘛。
像是要摆脱什么似的挠挠头,身侧传来了一阵没有什么气力的脚步声。我向身边看出,一位曾经合作过几个项目的男生从咖啡店走出。
“哟,是你啊,下午好。”
他迈着疲惫的步伐向我走来,视线稍显怪异的在我和妹妹之间来回穿梭了一阵子,最后什么也没说,就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你看上去很累啊。”
“啊,果然吧。”
他把头完全的埋在石制的桌子上,虽然很想提醒他上面可能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干净,不过既然主人都无所谓,我也就把话重新咽进肚子里。
“你有没有听说过‘大海之子’。”
他突然抬起头,双手握成拳的放在桌子上。
“……这是什么新的项目名么?”
“不是,呃,怪谈,宗教,故事,之类?总之你有没有听说过?”
还是那股有点神经质的样子。
“很抱歉的告诉你,完全没有。”
“果然啊……”
他有些丧气的喃喃道。并不清楚他什么时候从科学改修玄学了,不过出于好意,我还是跟他说。
“我记得学校里好像有个怪谈社团吧,你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
“喔,是喔。忘掉这个了。”
他有些懊恼的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随后毫不拖泥带水的站起身。
“谢谢啦,打扰你们了喔。”
随意的摆摆手,他就此和我们告别。
“是哥哥——的朋友吗?”
“算是吧。”
我看着他向怪谈社团走去的背影,耸耸肩,思绪重新回到当下。
总而言之,是很充实的一天。
“明天就要去新的高中上学了,怎么样做好准备了吗?”
“嗯嗯。”
“要努力去适应新的环境,有问题就和我说。”
妹妹嚼着碗中的食物,气压稍微有些低。
“怎么了,不太愿意吗?”
“没有……”
妹妹拨浪鼓似的摇起头,在大脑被搅匀成浆糊之前成功的停了下来,犹豫了片刻后才下定决心般的问。
“今后哥哥——还会陪我出去么?”
我愣了半拍,原来是在担心这种事吗?不过就算开始高中的学习也是完全有时间出去玩的吧。我失笑一声,点点头。
“当然可以,周末和假期什么的总会有时间的。”
“好~”
妹妹的顾虑像玉米糖外薄薄的一层糯米纸,稍微一抿就可以化的干干净净,是很好哄的妹妹。
“那这几天我在学校的时候你都在干嘛?”
“在等哥哥——回来呀。”
很轻易的说出了不得了的话呢。脸颊攀上两团红色,摇晃着散发出高温,引发这一状况的罪魁祸首却浑然不知,满足的解决着手里的晚饭。
揉了揉眼角,微笑着舒一口气,此时手机铃声响起。
在这种时间会打我电话的,有我联系方式的,应该只有她了。
胃部突然一阵痉挛,我拿起手机,在妹妹疑惑的注视下走出家门,于空旷的楼梯间接听了电话。
“喂!!!!!!!!”
哇,好大声的开口。
“你声音太大了啊。”
我心底里估算着时间,有到她和我冷战的界限吗?这次的和好会不会早了一点。
“喂喂喂喂喂!!!学长你真是太过分了吧?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怎么了吗?”
“听说学长你今天带着嫩妹女友来学校里炫耀?嗯?”
学校?稍有些懵的大脑尽力的捋清现况。
“啊,你误会了,那是我妹妹。”
“妹妹?”
“对啊,之前不是也说过我要去处理一下家里的事嘛。”
“……好像是听学长说过。”
“你是从哪里听到的谣言啊,还是你看到了?”
“在这学校有谁不认识学长你吗?大明星?”
下午的怪谈男进入我的嫌疑名单。
“啊啊啊真是头晕。明天我来找你。”
“啊,呃,来我家么?”
“不然呢?”
“不是很方便啊……要不我们去学校见面?”
“不方便是什么意思?”
“妹妹现在和我住在一起。”
“有什么问题吗?”
“嗯……妹妹她身体刚刚恢复,不怎么方便招待客人……之类的。”
“……你啊。”
陷入一小段的沉默。
“后天吧。后天晚上去学校咖啡馆见面,如何?”
“好啦好啦,真是的,服了你了。”
孩子气的从电话里传出“笨蛋学长”的重复叙述,随后嘟嘟嘟的归于寂静。
凝滞的深夜空气攀附上我的皮肤,细胞们努力工作着散发出三十多度的热量来抵御并不怎么入骨的晚春夜风。内外温差的影响下,自我的存在被强调的格外突出。
我在纠结什么呢?
只有一点在我自省时得以明晰。
那便是,我不想让妹妹和她见面。
总感觉二人之中一定会有人因此而受伤。
是为什么呢?
我茫然的推开半掩的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