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的微光将天边染成一抹青灰时，大青骡车终于碾过了布满碎石的最后一段缓坡。
晨雾弥漫间，一座巨大冰冷的轮廓缓缓从雾霭中拔地而起，如同俯卧在荒原尽头的钢铁巨兽。石川城到了。
不同于沿途经过的驿站小镇的破败寒酸，石川城以其厚重、冰冷、如同岩石本身的质感扑面而来。依着险峻山势开凿的巨大山岩为基，厚重到令人窒息的黑色城砖堆叠出高达十数丈、望之如陡崖般的城墙。冰冷的金属色城门半开，门轴摩擦的沉闷低鸣在寒风中远远传来。城门洞幽深得如同巨兽咽喉，两侧门洞壁上嵌着巨大的青铜灯盏，里面粗大的猛火油烧得噼啪作响，跃动的火光在幽暗通道内投下狰狞变幻的阴影。
一股混杂着铁锈、劣质烟煤、皮革、牲畜粪便以及某种更深沉血腥气的复杂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发酵、沉淀。这是属于边关军镇的铁血与残酷，是属于商队混杂市井的脏污与喧嚣。
赵老把式勒住骡车，停在距离瓮城门外百余步的冻土空地上。这里已是进城商旅排队验关、缴纳厘金的区域。清晨寒气刺骨，等候的车马队伍却已排起了长龙，喧闹嘈杂。穿着臃肿破袄的车夫、挂着汗珠的苦力、身着油腻皮甲的税吏……各种粗粝声音交织。远处城墙上戍卒盔甲在晨光下反射着冰冷光泽，持握的弩机如同沉睡的毒蛇俯视着下方蝼蚁。
“东家，”隔着厚厚的车帘，赵老把式嘶哑的声音传进来，带着一丝后怕和敬畏，“这就到……进城关口了。”他那双老手握着缰绳，还在不易察觉地轻微颤抖。昨夜浓雾遭遇那说不清的邪祟之后，他只觉浑身骨头缝里都冒着寒气，一路上这车厢里那位爷的气息更是冰冷凝重得如同压在心头的寒石。
车厢内，苏渺渺被车外骤然增大的喧嚣声惊醒。她揉了揉眼，好奇地扒开厚实布帘的一角，向外望去。高大得如同山壁的黑色城墙、幽深的门洞、排队的人流、远处城头森然的冷光……这些都超出了她小小脑袋里“镇子”的概念。小嘴微微张开，带着点呆滞的新奇。但当城墙上冰冷的金属光芒掠过她眼睛时，昨夜那浓雾鬼爪的恐怖阴影瞬间回笼，小小的身子下意识一颤，连忙放下帘子，缩回车厢角落的安全感里，紧紧攥着怀里藤篓。
姜临盘膝坐在车厢角落，面沉如水。怀抱中的叶凝霜周身被一层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青色灵光包裹（持续动用的微弱木行灵力），胸口搏动的冰棱蓝光是车厢内唯一光源，幽深而诡异。他指尖轻点在冰冷的车厢壁板上，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神念感应的波动无声蔓延。
神念如无形的涟漪扫过城墙……穿过门洞……掠过那些排队的车马人流……
石川城太大了。庞大的人口汇聚，各种杂乱的气息如同无数道混乱的漩涡在城池各处涌动、旋转。那幽冥孽息追踪而散的阴寒污秽痕迹混杂在浓烈的市井气息和更深沉的血煞气息中，如同滴入墨池的黑血，被完全吞噬掩盖，踪迹全无。
倒是另一种极其浓郁且特殊的污浊之气，在这混乱的气流中显得格外刺鼻——浓烈的、仿佛新鲜流淌的兽血混合着墨汁的腥甜气味！这股腥甜血气如同巨大的箭头，异常清晰地指向城西深处某条狭窄曲折的巷道！而且……这股血气中，似乎还掺杂着一丝极淡的灵草或毒物特有的苦涩与躁动？姜临眉峰微蹙，这气味……有点邪。
“进城！”瓮城门口传来税吏粗鲁的咆哮。检查很快轮到他们。赵老把式递过去几块粗糙的铜板（进城商税），一个面带刀疤、眼神凶悍的税吏掀起车厢厚帘一角，警惕的目光在抱着“冰女”、周身气息沉凝内敛的姜临和角落里缩着的小丫头身上扫过。
姜临眼皮未抬，一道细微而纯粹的寒息（神阙境威压）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那税吏只觉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爬满全身，手一哆嗦，厚帘差点掉下来。他骇然望着车厢里面无表情的姜临，那冰棱蓝光映在对方毫无波澜的眼底，如同深渊寒潭。刀疤脸税吏喉头滚动几下，终究是咽下了所有的盘问，僵硬地点了点头，挥手示意放行。
沉重的车轮再次碾过冻土，驶入幽深如巨兽喉咙的城门通道。
光线骤然黯淡。石壁冰冷坚硬，头顶上方丈许高处，粗大的铁链悬挂着厚重的生铁闸门，如同悬颅利剑。通道内回响着车轮声、马蹄声、粗鲁的呼喝、金属链条摩擦的嘎吱声，光线昏沉压抑，空气污浊沉闷。苏渺渺把头埋得更低了，小手死死抓住姜临垂下的衣袍一角，仿佛这是黑暗中唯一的依靠。
当光线重新在眼前亮起时，喧嚣声浪迎面扑来，带着令人耳膜生疼的喧闹和更浓烈的混杂气味！一条异常宽广却混乱不堪的主街延伸向城池深处。地面上堆满了残雪、泥浆、烂菜叶和各种不知名的污物。两侧挤满了低矮的土房或木棚，无数杂色幌子在寒风中乱舞。各种摊贩挤在路边，铁匠铺叮当作响火星四溅，成群的粗野脚夫扛着巨大沉重的麻袋或木箱在泥泞中艰难跋涉，身着羊皮袄的蛮族商人簇拥着大车招摇过市，几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拉扯着神情麻木的孩子在墙角瑟瑟发抖。浓烈的牛羊肉腥膻、劣质油脂、汗臭体味以及从污水沟涌出的腐烂气息混杂升腾……
苏渺渺被这突然而至的、混乱肮脏到极点的人间景象冲击得小脸发白，大眼睛里满是茫然和一丝本能的排斥。这比青木村……多太多了……好吵……好脏……
“跟着走，不许离开我身侧三步。”姜临冰冷的声音在嘈杂中异常清晰地落在渺渺耳边。他抱着叶凝霜率先下车，将一小锭金子抛给赵老把式：“寻一家干净的客栈，最上等独院，备好热水。”便不再理会对方连声道谢，抬步汇入喧嚣浑浊的人流。
渺渺赶紧抱紧藤篓，迈开小短腿，像只受惊的小鹌鹑紧紧跟在姜临身旁。目光所及全是混乱嘈杂，她不敢多看，只顾着盯紧先生那沾着暗红泥泞的衣摆下摆。污浊的气息、拥挤的身体、嘈杂的叫嚷……让她体内那缕本能聚拢的微末灵气（凝光境·聚尘期）如同被惊扰的游鱼，极其不安地在经脉中乱窜，带着微弱的抗拒感，让她小脸微微发白，呼吸都有些急促。
姜临步伐看似不快，却总能于毫厘间避开那些扛着重物脚步沉重的苦力、满身酒气推搡的莽汉、甩着鞭子策马冲撞的蛮商。他身周仿佛存在一道无形的气墙，将所有的污浊拥挤隔绝于三步之外，为身后小小的渺渺在混乱中强行撑开一片狭小却安稳的通道。他的目光却精准地锁死着空气中那股越来越浓烈的腥甜血气，如同猎犬追踪着最清晰的线。
七拐八绕，穿行于越发狭窄破败、污水横流的巷道。空气中各种浊气被那血墨气息压制，四周的行人也越来越少，只剩下一些神情阴沉麻木、靠在墙角警惕打量的泼皮无赖。最终，在一处几乎被各种垃圾堆满的死胡同尽头，一面摇摇欲坠、布满污渍的木门前停下。
门上挂着一面破旧褪色的布幡，上面用墨汁胡乱涂了三个歪扭狰狞的大字——血墨坊！血腥混合着劣质墨臭的气息刺鼻无比，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浓烈得几乎要凝成实质！
门内光线昏暗。透过门缝隐约可见不大的堂屋里，一个干瘦如同骷髅架子的老者正佝偻着背站在一口巨大的铁锅前。铁锅下方柴火烧得正旺，锅里深红粘稠的液体咕嘟咕嘟冒泡沸腾，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气！锅里翻滚着的……竟是半凝固的暗红色血浆块！锅里飘浮着几块染血的墨锭！旁边地上散乱丢着各种被剥了皮的牲畜骨头，几只苍蝇围着嗡嗡飞舞。墙壁上挂着几张晾晒的半干皮毛，地上还瘫着一个散发着微弱酒气、衣不蔽体的醉汉。
骷髅般的老者手持一根铁棒在粘稠血锅中费力地搅拌着，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哼着什么荒腔走板的小调。一个同样干瘦、眼神呆滞的小男孩缩在墙角烧火的炉灶旁，机械地往里塞着柴火，对满屋腥臭和爷爷的调子毫无反应。
就在姜临站在门外，目光穿透门缝锁定那血锅中翻滚墨锭的瞬间！
咚！咚！咚！
整个狭窄的死胡同地面忽然传来一阵极其低沉、规律且沉重的震颤！如同有庞然大物在地底深处踏步！
死胡同深处那家肮脏破败的“血墨坊”里，佝偻老者搅拌血浆铁棒的哼唱戛然而止！他猛地抬头，骷髅般的脸上那双浑浊老眼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光芒！死死盯向胡同顶壁之外、那遥远石川城上方阴云密布的天空！干瘪的嘴唇哆嗦着，手指痉挛般指向天空！
轰！！！！
一声沉闷得如同九天滚雷的低沉咆哮！撕裂了石川城嘈杂混乱的所有声浪，狠狠炸响在城池上空！
石川城东城墙上，所有戍卒惊恐抬头！
城西主街所有摊贩、车夫、商旅、泼皮，如同被无形巨手扼住喉咙，骇然仰脖望向天穹！
一道巨大的阴影，破开浓厚灰白的云层，缓缓降落！
那不是鸟！那是一头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巨兽！通体覆盖着宛如金属鳞甲般厚重的灰蓝色甲壳！巨大的、弯曲的獠牙如同倒悬的山峰！数十根粗逾百年古木、布满螺旋尖刺的鞭状触手懒洋洋地在云层中卷动！它那巨大的、如同覆满苔藓与藤壶化石的头颅中心，一对磨盘大小、散发着幽蓝死寂光芒的巨瞳，毫无感情地俯瞰着下方蝼蚁般的城池！
它的身躯遮蔽了小半个东城的天空！
“云鲸！是寒渊云鲸！！！”一个老卒恐惧到极点的尖叫刺破死寂！
“老天爷！这……这玩意儿不是传说活在万里绝顶冰层上吗？！怎会来石川！”
“跑啊！！！”
恐慌如同瘟疫瞬间席卷城门区域！混乱的踩踏瞬间爆发！尖叫哭嚎响成一片！
血墨坊内，那干瘦老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颤抖，指着天空语无伦次：“祖…祖宗显灵了！是…是它…被……被血墨引来的……神物……来收……”
那缩在灶旁的干瘦小男孩似乎也被外界的巨大动静和祖父的疯癫吓住，呆滞麻木的眼中终于泛起了剧烈的波澜！他猛地看向门口！眼神带着极致的混乱、恐慌和一丝奇异的……兴奋？！
轰——！！！
云鲸发出了震天咆哮！巨大如岛屿般的头颅微微转动，那双幽蓝死寂的巨瞳锁定了——西城！浓稠如实质的森白寒息如同九天垂落的瀑布，带着冻结生灵魂魄的恐怖威压，朝着下方慌乱的城市轰然压落！方向——赫然指向血墨坊所在的区域！
寒气未至，极致的冰冷威压已然降临！
渺渺瞬间感觉如同赤身裸体被丢进了万丈冰窟！那巨大云鲸的冰冷死寂意念如同无形的冰山轰然撞入她懵懂的意识！极致的威压超越了昨夜鬼爪带来的恐惧！不是污秽的恶心，而是纯粹的、生命形态被彻底碾压的冰冷绝望！渺渺眼前一黑，那缕在她经脉中刚刚稳定下来的青色灵气瞬间熄灭！整个人如同被冻僵的木偶，僵硬在姜临脚边，小手死死抓住藤篓，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急促倒吸冷气的“嗬嗬”声！
姜临站在死胡同口，衣袍无风自动！怀中叶凝霜胸口那搏动的冰棱核心在云鲸恐怖的寒威压迫下骤然蓝光爆射！内部蕴藏的冰髓碎片气息被巨兽那源自太古冰川的本源寒能猛烈牵引！那冰棱搏动瞬间加速！边缘甚至炸开几丝冰晶火花般的细小裂痕！叶凝霜周身缠绕的木行灵力护罩剧烈波动！识海中【120-】的倒计时边缘，冰裂纹如同被重锤猛击，剧烈闪烁跳动！
云鲸的目标……不是血墨坊！是“伪玉魄心”！
那干瘦老头炼制的所谓血墨……只是拙劣的引子！其中可能掺杂了某种引动云鲸暴怒的灵药或毒物！但这蠢货老头根本不明白，真正引起这寒渊霸主兴趣的，是藏在叶凝霜体内那枚被炼化成器的荒古冰髓碎片！
姜临眼底寒芒暴射！如同冰原上点燃的焚世天火！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混乱屋宇和逃窜人流，死死锁定高空那遮天蔽日的巨兽！
一步踏出！足尖点地！
轰！
脚下冻土瞬间炸裂出蛛网般细密的冰霜纹路！神阙境巅峰的实力再无保留！强大的元磁重力场扭曲了他身周空间！姜临怀抱叶凝霜，化作一道模糊的暗青色流光，带着身后本能抓住他衣角的渺渺冲天而起！速度之快，如同撕裂虚空的青色箭矢！直射那俯冲而下的森白寒气瀑布与庞大兽躯！
那引狼入室的干瘦老头刚惊骇抬头，一道裹挟着碎冰碎石、快如电闪的灰色流光——却是姜临刚刚踏上长街时、为清理身后可能的窥视、随意从脚边冻土中震飞的一块尖锐冻石——带着无俦的力道和精准无比的轨迹，如流星般狠狠贯入他大张的、正喊着“神物”的嘴巴！
噗——！！！
老头的后脑勺如同炸开的西瓜！红的白的混合着污浊黑血喷射一地！溅得那口巨大的血墨铁锅“滋啦”作响！那呆滞的小男孩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利惨叫，晕了过去。
冲天而起的青色流光毫不停留，射向天际那巨大的阴影和森白的死亡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