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散尽,清亮的阳光穿透槐树叶隙,在青石板上投下摇曳的光斑。初醒的街市喧嚣被刚才马车惊魂的余波暂时压下,又在李管事朗声道谢声中重新活泛起来。
李管事那张圆润和气的脸上笑容可掬,一双细长的眼睛如同被墨笔仔细描过,眯缝起来盛满了恰到好处的热情与感激。他微微前倾着胖胖的身体,向树下的姜临抱拳见礼。言语间刻意带上了三分对“贵高徒”的恭维——说苏渺渺的静立如山“稳定气韵”——听起来有些牵强附会,却也显出了刻意攀谈的善意。
姜临面具下的脸孔毫无波澜,如同冰冷覆雪的磐岩。他没有回礼,甚至连目光都没有真正落在李管事身上,只是越过他那胖胖的身影,看着青云宗巍峨高耸、如同巨兽般盘踞山麓的白玉牌楼。那牌楼深处缠绕的怨念阴气如同实体化的灰烟,在他神阙境的感知里翻腾不休。对这等皮里春秋的寒暄试探,他连回应一个鼻音的兴致都欠奉。
李管事见姜临姿态冷漠,不见愠色,反而笑容愈发和煦,目光自然地转向姜临身侧的少女。苏渺渺依旧微低着头,安静地站在那里,晨光穿过槐叶缝隙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出两小片阴影,更衬得她露出的下颌轮廓清透如同初生的新玉。那种介于少女与幼童之间的稚气与空灵糅合的气质,加之过于苍白透明的肤色,让她整个人有种不属于这滚滚红尘的错位感。
“令高徒……”李管事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带着几分长辈欣赏晚辈的慈和与毫不掩饰的探究,“小小年纪便能静守真如,如沐霞霭,这份气度实在难得!”他一边说着,一边缓步向前挪了一小步,看似随意的动作恰好堵住了二人可能退向另一侧街巷的去路。他袖袍里那只胖乎乎的手,微不可察地比了一个极其复杂、如同编织空间脉络的隐蔽法诀。
嗡!
一股极其微弱、凝练成线的神念波动如同无形的渔网,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精准地笼罩住了姜临与苏渺渺周身三尺之地!这神念之网极其特殊,并非攻击或禁锢,更像是某种探知法器或灵根资质的触发式禁制!
这波动极其隐蔽,寻常凝光境修士亦难察觉。然而,就在这神念细网将要触及两人身躯的刹那——
苏渺渺那低垂的、凝视着自己鞋尖绣花的清澈瞳孔深处,一点如同寒星微芒的光点骤然锐利!
丹田深处!
那粒被翠金生灭薄膜守护的灰色混沌星点(【生死幻元丹】)——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冰面——骤然下沉了一瞬!
噗!
一股极其微薄、却凝练到超越了空间常理的灰白色气流——并非从她体内爆发——而是如同凭空从她脚下的地脉阴影中瞬生!无声无息地贴着青石板地面——精准无比地——绕过了李管事神念网的正面区域——狠狠“撞”在了他踏在青砖上的左脚后跟、靠近足弓侧踝位置、那片看似寻常却被法袍下摆阴影半遮住的皮肤上!
“噫!”李管事只觉得左脚踝内侧像是被冰凉的毒蝎尾针刺了一下!又像是被一块浸透了寒冰怨气的破布狠狠甩中!一股瞬间穿透了灵力护体、直抵骨髓深处的冰冷污秽诅咒感轰然炸开!仿佛有无数惨死的残魂在啃噬他的脚踝!他胖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狠狠打了一个激灵!脸上的慈和笑容瞬间僵住!细长眯起的眼缝猛然瞪开!里面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混杂着痛楚、骇然以及难以置信的慌乱!
那布下的神念探网被他自身骤然紊乱的灵力一冲,瞬间溃散!
这一切发生的电光火石!绝大多数街边围观的百姓只看到李管事走向那陌生师徒、似乎说了句什么客气话,然后就像是突然被风吹到了眼睛,表情僵了一下,脚下微微踉跄半步便站稳了。
唯有少数几个原本就站在近处、心思敏感的商贩,似乎隐约察觉到李管事刚才那一刹那神情的微妙僵硬,但再仔细看时,李管事脸上那和煦如春风的笑意已经重新浮现,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惊疑与锐利,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槐树下那个依旧安静得如同画中人的布衣少女。
“……贵高徒……根基不凡呐。”李管事的笑容还在脸上,语气却已不复之前的纯粹热情,而是带上了丝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与探究,“看令徒气质空灵如仙,想来必是传承深厚。不知二位尊客打何处来?入我青云城,是寻亲访友,还是游历潜修?”
他的目光更多锁定在苏渺渺身上,如同锋利的刮刀,试图刨开这层纯净表象下隐藏的根骨。刚才那一瞬的刺骨寒意太过诡异!绝非寻常灵力反应!竟连自己这凝光境后期的护体灵力都形同虚设?这到底是什么诡异的手段?还是说……她身上带了什么护身重宝?
“避祸。”面具下传来的声音冰冷平淡,只有两个字,如同冰块投入深井,再无声息。姜临依旧没有看李管事,目光透过街市攒动的人头,落向青云宗那恢弘门庭深处某个点。
避祸?避什么祸?李管事脸上的笑容不变,心中疑云更重。哪个避祸之人敢带着一个如此显眼、带着诡异手段的小丫头招摇过市?而且这男人身上气息虽极其内敛,那种沉渊冰狱般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却在刚才一瞥间让李管事心头警铃大作!此人绝非等闲!
“既是避祸路经此地,何不入我青云宗稍作歇息?”李管事心思电转,脸上已然堆起了更加诚恳热切的笑容,“我宗素有好善乐施之名,内设‘静心苑’数间,专为有缘道友提供清净休憩之所。再者……”他那双细眼又扫过苏渺渺,“令徒年岁尚幼,气质空灵绝尘,这般根骨流落在外,岂不可惜?或许……我宗内门尚有适合令徒的良师……”
试探!赤裸裸的试探!
以善名诱之,以前程引之!更是在试探姜临对这弟子的看重程度!
苏渺渺微微抬起头,纯净的眼眸看了李管事一眼。那目光清澈见底,没有任何戒备,也没有丝毫被“良师”引动的向往。然而,在看到她眼眸深处那一闪而逝的、连她自己都未曾觉察的冰冷疏离时,李管事心头那丝疑惑与贪婪却如同浇了滚油的野草,猛地旺盛燃烧起来!
此女……非凡!必要探明根底!
见姜临毫无回应,李管事哈哈一笑,仿佛对方已经默认,极其自然地做了个“请”的手势:“看道友神色略显疲乏,想必也是连日奔波!这边请!入了山门,自有香茗相待!”他甚至不动声色地侧身向前引路半步,其势已将二人夹在身体引路方向与槐树之间。身后两个之前收拾粥棚、看上去老实木讷的青衣杂役弟子也如同接到无声信号,悄然放下手中物什,不露痕迹地靠近了一些。
软的不行,硬逼之态已显。此处是青云宗山门重地,岂容来历不明、手段诡异之徒随意窥探!
老槐树粗砺的树皮带着千年日晒雨淋的坚硬质感,磨蹭着姜临束于背后的右手掌骨关节。他面具之下冰冷的唇角似乎弯起了一个极淡、带着漠然的弧度。
“带路。”
依旧是两个冰冷字眼,听不出喜怒。
李管事眼中精芒闪过,笑容愈发和善:“请!这边请!”
苏渺渺默不作声地跟随在姜临身侧一步之后。行走间裙摆拂过青石板的微小摩擦声细微而规律。唯有在她跟随李管事踏入那座如同巨兽之口的白玉牌楼阴影之下时,眼角的余光瞥见牌楼基座深处暗刻的几处扭曲符文,纯净的眸底深处,那粒沉于丹内的灰色光点无声地逆旋了极其细微的一丝弧度。
如同寒夜深处的冰湖无声裂开第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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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门后并非想象中仙家府邸应有的清幽雅致、流觞曲水。反倒更像是一处繁复森严的堡垒要塞。
穿过巨大的演武场(此刻尚有数队低阶弟子列队练习着粗浅拳脚),步过几进戒备森严、隐有明岗暗哨穿行的殿阁回廊,在一处由整块青玉石板铺砌、栽种着几排姿态虬劲古铜松的“迎松堂”外停下脚步。
早有侍立的两名年轻青衣童子推开那扇厚实的黑漆木门。一股混杂着清淡香料与某种陈旧纸张墨迹的暖香扑面而来。
“贵客请上座!”李管事笑容可掬,亲自侧身引向堂中主客分明的几张花梨木圈椅。他已屏退了左右杂役,堂中只余一名清秀伶俐的小童垂手恭候茶水。
姜临未动。苏渺渺亦步亦趋,安静地立于他身侧阴影里。
“去取‘清露含烟’与‘天青醉棠’来!”李管事对侍立小童吩咐道,目光若有若无地在苏渺渺身上流转。“这清露含烟乃采自本山云顶新芽,百年老根地脉沁润,最能宁心静意。天青醉棠则是我宗药堂培育珍品,花香灵蕴,最合女子性情,尤其对气魄清寒、五灵蕴雅之体颇有益处……”他言语间滴水不漏,既显热情好客,又将试探隐藏在体贴推荐之中。
不多时,茶童轻捷而入。两盏薄如蝉翼的青瓷盖碗放置于案。一盏色泽澄碧,热气蒸腾起氤氲青雾,果然如露含烟;另一盏则盛着浅碧近乎透明的茶汤,两三片形似蝴蝶的奇花舒展沉浮,清雅异香瞬间溢满小厅。正是那所谓的“天青醉棠”。
“贵客请用茶!”李管事笑容更盛,先自行端起那杯“清露含烟”,浅啜一口以示无毒,“我观令徒一路行来,气机清灵入微,宛如玉魄含精,实在令人惊叹。此茶当合其意。”他目光灼灼,带着不容拒绝的期许看着苏渺渺,仿佛她若不喝这杯茶,便是辜负了这份“盛情好意”。
那侍立的小童也眼巴巴地望着那个沉默空灵的少女,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纯然好奇。
苏渺渺终于抬起头,纯净的眼眸看向几案上那杯“天青醉棠”。花瓣在晶莹的茶汤中舒展如蝶翼舞动,清雅异香丝丝缕缕缠绕鼻端。她伸出微凉的手指,捧起了那盏温热的茶碗。
李管事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计的锐光。
然而。
当那浅碧近乎透明的茶汤微微映照出苏渺渺低垂的瞳孔深处时——
丹田那颗沉静旋转的灰色丹影骤然爆发出极其轻微的波动!
茶汤依旧是茶汤。
花香依旧是花香。
灵蕴丝丝流动看似毫无问题。
但在她那直抵生命存在本质的混沌道体视野下——
花瓣深处,那晶莹舒展的脉络核心,隐藏着细密的、如同凝固污血结晶般的怨念灵素毒网!这些结晶丝线正缓慢释放着一种无色无味、却能侵染灵基、激发根骨潜能的奇异药物!
而随着花瓣释放的异香融入茶汤,那表面灵性十足的茶水中……无声无息地……分解蔓延出千万根比蛛丝更细、带着微弱催眠与记忆引导烙印的神魂牵丝蛊!
它们如同等待猎物的水蛭,密密麻麻潜伏在清香浮动的茶汤深处!只待饮者入口,便会瞬间激发异香之引,顺着咽喉侵入识海,在毫无知觉间缠缚神魂,留下暗示烙印!非但能借激发根骨潜力之名窥探修炼底细根脚,更能悄无声息地种下对施药者(青云宗)的潜意识亲近、甚至臣服的微弱种子!
这哪里是“益花清茶”?分明是最精巧阴毒、针对特殊体质修士的灵蛊毒饵!专门用于诱捕、驯化天赋异禀的炉鼎、或窥探根骨手段的暗药!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污秽感,如同被脏污的冰水从头顶淋下,瞬间包裹了苏渺渺整个感知!
嗡!
捧碗的微凉指尖猛地绷紧!那盏剔透的青瓷盖碗在她骤然失力的指间一滑!
啪——!!!
清脆得如同冰湖断裂!
薄薄的青瓷茶盏狠狠摔落在坚硬如铁的紫檀木方几案面上!
滚烫的茶汤混合着那几片妖异的醉棠花瓣如同破碎的蝶翼,飞溅开来!浅碧的液体泼洒泼洒,瞬间浸润了桌面上那平整如镜、镌刻着精细回纹的木面!
诡异的香气混合着微不可察的蛊毒气息瞬间在小厅中弥漫开来!
苏渺渺惊叫般地向后猛地踉跄一步!她微垂着头,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小半截纤细白皙的手腕。刚才捧碗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着,沾着些许滚烫的茶渍。那双纯净的眼眸里,此刻溢满了如同受惊幼兽般强烈的、不加掩饰的恐惧、厌恶与冰寒!
“对……对不起……”细碎到不成语调的声音如同风中飘絮般抖落,“……里面……有东西……要爬出来……很脏!”
她猛地抬起头!第一次!那双纯澈的瞳孔里没有茫然,只有一种如同被强行灌入污秽的、发自灵魂深处的剧烈排斥与惊惧!那恐惧太过真实,让所有看到她眼睛的人都能瞬间感受到那份源自本能的恶寒与厌恶!
啪嗒。
几点滚烫的茶汤溅落在旁边侍立小童光洁的额头上。那孩子茫然无措地抬起手想要去抹,动作却突然僵住!脸上那纯净的茫然瞬间退去!一种极其僵硬、如同提线木偶般空洞的眼神猛地占据了他稚嫩的瞳孔!额头上被茶水打湿的皮肤,一条细微的青色血管猛地鼓起了一下,又瞬间平复下去!
“混账东西!笨手笨脚!烫着仙师了怎么办?!”李管事的怒斥声如同炸雷般猛地响起!他一步踏前,肥胖的身体灵活地挡在了那茶童和姜临师徒之间!左手闪电般探出,一把将那呆滞僵硬的小童狠狠拨开到身后角落!动作迅疾,仿佛唯恐被看到那小童瞬间的异常!
他脸上的笑容早已被震怒取代,细长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真实的火光,一半冲着那瑟瑟发抖(半是表演)的小童,一半则转向依旧沉默如山的姜临,语气极其痛心疾首:“实在对不住!对不住!新来的小东西毛手毛脚!我宗颜面扫地!定当严惩!惊扰贵客,李某更是羞愧难当!”他连声道歉,脸上尽是恨铁不成钢的懊恼与对被“冒犯”客人的真切惶恐。
说话间,他袖袍里的右手已悄悄捏碎了一枚刻有复杂符文的翠色玉符。一股极其隐晦的空间波动从大厅地底深处如涟漪般扩散开去!瞬间笼罩了整个迎松堂!门外穿行的细微风声、远去的弟子呼喝声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开,厅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凝滞寂静中!
“来人!”李管事猛地提高音量!似乎要唤人进来处理!但其意并非清理狼藉的桌面!
他肥胖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向后微撤半步,之前被苏渺渺“茶水污渍”沾染过的右脚后跟轻轻点了一下地面青砖上某个微不可察的暗纹!
咔哒!
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在地砖下响起!
大厅左右两侧紧贴墙壁的两排花梨木书格——无声地旋开!露出其后深邃的黑暗甬道口!
两股冰冷、粘稠、带着浓郁血煞气息的、远超凝光境巅峰的强大威压——如同沉眠苏醒的毒龙——瞬间从黑不见底的甬道深处喷涌而出!狠狠锁定厅中二人!
李管事脸上的懊恼惶恐早已不见。
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毒蛇般的冰冷缝隙。
其内只剩下毫无遮掩的审视、贪婪与赤裸裸的恶意!
“好好‘伺候’两位仙师!”
森冷的话音如同冰棱掉落铜鼎。
两道人影如同鬼魅般自黑暗甬道内缓缓踏出。皆身着墨色紧身劲装,面上覆盖着毫无五官轮廓的惨白面具。左边一人身材壮硕如铁塔,露出的双手骨节粗大遍布暗紫色鳞片纹路;右边一人身形细长柔韧,垂落的右手指甲漆黑如毒匕。他们的气息赫然是……炼元初期的邪修!而且绝非普通炼元!其根基蕴含的阴毒煞力浓烈得如同凝结的污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