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卷涌,如同浑浊的洪流漫卷过残损的城郭。
昔日青云宗那座笼罩大半个山峦的恢弘建筑群落,如今大半已化作焦土枯骨。断裂的雕梁巨柱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骸骨,杂乱地刺向晦暗的天空。地面布满了粘稠的紫黑色毒液滩,干涸龟裂处散发着混合着尸骸焦糊与奇异麝香甜腥的恶臭。焦黑的土块缝隙里,偶尔可见半截青灰色布衫残片或凝固在绝望姿势中的森森白骨。
残垣断壁间,影影绰绰可见少数幸存的身影。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呆滞地在污秽废墟中麻木地扒拉翻找。运气好些的,能找到半块凝固着油斑的硬饼或一袋未曾开封的低阶辟谷丹,便是如同得了至宝般死死抱在怀里,踉跄离开。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死寂,唯有零星压抑的悲泣和低沉的呻吟,如同濒死巨兽的哀鸣,在焦糊的风中无力飘荡。
污秽,衰亡,死寂。青云城,已成过去。
距离这片焦土十数里外的一条官道旁。
一座两层高的木楼客栈孤零零矗立在一片野草离离的坡地上。青黑色的陈旧瓦顶落满了浮灰,木制窗棂蒙着厚厚的污渍,招牌上的“云来客舍”四字也掉了半个“舍”。此刻暮色四合,客栈内却反常地透出昏黄温暖的光晕。并非灯火通明,仅仅只是大堂中间一张油腻木桌上的半盏昏黄油灯摇曳着微弱火苗。
掌柜是个穿着打着补丁灰蓝布袍的干瘦老头,正缩在柜台后头,一双浑浊的老眼半闭半睁,似睡非睡。大堂里稀稀拉拉坐了几桌客人,都是些穿着粗布麻衣、浑身风尘仆仆的行脚商人或镖师,低声交谈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疲惫。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的呛人味道和汗馊气。这里是青云城大灾后幸存者北上南下的必经隘口,充斥着一种末世里勉强挣扎生存的麻木气息。
喧嚣远离,绝望尚需片刻喘息,仿佛是一方被遗忘的、带着浊臭的避难孤岛。
吱呀——
客栈那扇沉重、蒙垢的木门被一只包裹在深青色布袖中的手推开。布袖磨损处隐约可见下方光滑细腻如同玉质的肌肤纹理。
姜临跨步而入。
没有带起一丝风尘。
他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沾染着些许浮尘的青布长衫,身姿挺拔如松。腰间悬挂着一柄无纹无饰的乌木鞘长剑。覆面的银灰面具被摘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暴露在昏黄的灯火下。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冷白,五官如刀削斧劈,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冷硬肃杀。唯有一双眸子,如同封冻了亿万载岁月的深潭寒冰,即使在这昏暗的客堂灯火下,依旧散发着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冷意。整个人的气息如同一块被投入浊水中的万年玄冰,无声无息地沉入进来,让这浑浊暖融的客栈大堂陡然降温了数度。
柜台后,那干瘦昏睡的掌柜老头浑浊的眼皮猛地哆嗦了一下,半开的目光如同一道无形的丝线在姜临身上极其短暂、又飞快地扫过,随即又重重合拢,仿佛从未清醒过。
客堂里那些低声交谈的人声骤然一顿!几桌行脚商人粗壮的手臂僵在了酒碗上,镖师握着腰刀的手指下意识收紧。数道带着惊疑、审视甚至隐隐畏惧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扫来,如同针尖。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姜临对此恍若未觉。冰冷的目光扫过大堂深处通往二楼的狭窄木梯。木梯扶手磨损光滑,台阶上积着厚厚的浮灰。
他脚步未停,没有走向柜台,径直朝着那黑暗狭窄的木梯深处走去。
嗒、嗒、嗒……
冷硬的靴底踏在松动的木阶上,发出细微又清晰的闷响。那声响如同敲打在众人的耳膜上。一道道目光追随着那深青色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的阴影里。良久,那压抑的交谈声和啜饮声才如解冻的浊流,重新缓慢地流淌开来,只是较之前更显得小心翼翼。
木梯的尽头是二楼走廊。一条狭长、低矮的幽暗通道,弥漫着一股潮湿木头腐朽和陈年汗渍混杂的气息。两侧是一间间紧闭的客房木门。
姜临在左手边第三间房门前停下脚步。
门上挂着一块布满裂痕的桐油木门牌,一个粗犷的“玄”字刻痕拙劣。门板陈旧,缝隙透着微微的亮光。
他抬手,指尖在朽蚀的门板上极其轻微地一点。
咔哒。
一声轻若蚊鸣的机括复位声。
门无声地向内打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股极其清淡、仿佛雨后新泥与初生嫩芽混合的、温润鲜活的草木清气,如同开闸的清泉,瞬间从门缝中涌出,将走廊污浊的霉烂气息冲淡了不少。
姜临侧身闪入。
门在身后无声合拢。
房内景象如同两个世界。
屋舍不大,陈设简陋之极。一张铺着洗得发白被褥的木床,一张虫蛀的瘿木旧桌,一把竹凳。墙壁斑驳,挂着几缕蛛网。唯有一盏小小的桐油灯放在桌角,勉强提供昏黄光亮。
而在这绝对无法称为雅致的环境中。
苏渺渺正半躺在木床上。
那身同样青布缝制的衣裙纤尘不染,却更衬得她如同浊世中被精心洗濯过的玉璧。小脸不再是惨白,反而焕发着一种初雪般的莹润光泽。细密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两弯新月般的阴影。小巧的鼻翼随清浅的呼吸微微翕动。嘴唇如同含苞的桃花瓣,透着健康柔嫩的淡粉。
她似乎睡得很沉。身体自然地斜卧,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小腹丹田的位置。掌心微拢,似乎攥着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另一只手随意地放在身侧,指尖轻轻搭在床沿,露出一截白皙到剔透的手腕。
整个气息温软沉静,如同倦飞的幼鸟归巢,透着一种洗尽铅华的纯稚与安稳。那份纯稚,在周围破败环境的映衬下,反而透出一种不染纤尘的绝世光华。
姜临冰冷的视线落在她丹田位置片刻。那里气息圆融内敛,如同深渊寒潭,将那股蜕变后的狂暴混沌彻底收束凝固,毫无一丝外泄。那道融合了混沌墨纹与玉魄清光的丹纹雏形,此刻如同一粒沉睡的洪荒星核。境界稳固:凝光境·照玄巅峰!气息温润如玉,内蕴至暗混沌源种(源纹显化),生机磅礴远超同阶!因道体深度契合天地混沌道则,气息自然融入环境,返璞归真。
然而,就在这份近乎完美的气息圆融中……
姜临那冷彻心神的感知却极其敏锐地捕捉到——
苏渺渺搭在床边、露出那截白皙手腕的寸口脉位上——
一丝极其极其微弱、几乎被精纯混沌生机掩盖的、仿佛被万年冰川凝结过的——无法形容其本源的——清冽寒意——如同深埋冻土层中的冰髓——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顽强地——
……向外……
……渗透着极其微末的……
……一缕……
……几近于无的……
……冰息。
清冽如新雪初融。
无垢无欲。
如同某种……刚刚降生天地、尚未沾染烟火、不含任何杂质的冰魄精魂……
却又比那更深沉……更寂静……
姜临的目光在那丝若有若无、纯粹清冽的冰息掠过她寸口脉位的瞬间,极其轻微地凝滞了一瞬。那眼神深处,如同万载寒潭被投入了一枚无法测度的冰星碎片,荡开一丝极其细微、难以言喻的涟漪。
他缓缓抬手。
不再是按向肩头引导的决绝。
而是伸出被青色布袖覆盖的、如同玉石雕琢的修长食指。
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
落向了……
少女沉睡中搭在床边、微微蜷曲的——
指尖。
指尖与指尖。
冰冷的玉石寒魄。
即将触碰那份……
被混沌暖流包裹的……
初生灵泉般的……
纯粹冰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