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穿透窗棂缝隙。薄薄的、带着初阳暖金的微尘在光柱中浮游旋转,映照在略显斑驳的土墙上。简陋的房间内,陈旧的木桌,磨损的竹凳,虫蛀的木床,一切都像被时光轻轻淘洗过,浸着一层微暖的光。空气里前一日弥漫的药草苦涩淡去大半,只余下若有若无的清淡竹木香。
床头。
苏渺渺安静地靠坐在床头。身上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白、沾染过血污如今又被洛清漪以净尘术祛除了大部分痕迹的青布衣裙。经过玉髓琼浆滋养和生死锤炼,她的肌肤愈发莹润如初雪,在晨光下近乎透明,透着新剥莲子般的干净清透。
那双曾翻涌过无边混沌风暴、也倒映过归寂青荧的眼眸,此刻像被澄澈山泉涤荡过无数遍的琉璃。空灵、纯粹,映着穿透窗户的微光,没有丝毫杂质。只是眼睫下方一圈极淡的青影,无声昭示着昨日那场席卷筋骨的耗损。
她微微侧着头,目光安静地投向靠近房门的那处墙角。
角落里放着一个陶土大水缸,粗糙的缸壁布满深深浅浅的裂纹,缸口盖着一块边缘起毛的厚木板。
“滴答……”
一滴凝结了夜寒的冷水珠,从屋顶茅草浸湿的边缘渗出,带着冰冷的重量,从上方坠落,不偏不倚地砸在厚重的缸盖边缘,摔得粉碎。
那细微的碎裂声落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清晰。
“滴答……滴答……”
紧接着,又有两三颗水滴跟随坠落,在粗砺的木板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苏渺渺的指尖无意识地搭在身侧床沿,指腹微微蜷曲了一下。清澈的眼底没有波澜,却像被水滴落下的声音吸引了全部心念。她维持着靠坐的姿势,小小的肩胛骨放松地贴着身后的冷硬床头木板,只有那两道安静注视的目光,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定定落在那不断漾开细小涟漪的木板边缘。
窗户另一侧。
洛清漪的身影端坐在另一张旧竹凳上。怀中轻拥着那把玉华清心琴。琴腹那道深邃的青玉裂痕边缘,焦黑色已然褪去,温润的玉髓光泽比从前更加内敛、厚实,如同经历了烈火淬炼后沉淀的温玉。指尖虚虚搭在微凉的丝弦上,并未拨动,琴身却自然散发出一圈极其微弱的、几近融入空气流动的清冽波动。
她的视线偶尔掠过门口水缸的方向,更多时候停留在自己按弦的指尖,目光沉静悠远,仿佛能穿透琴木,看到更深的道则流转。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昨日强行催动命弦守护,琴心反噬的余波仍需时间温养。但周身气息却如同收鞘的寒刃,透着一种守护者特有的沉寂与内敛。
当她的目光掠过墙角水缸溅起的水滴波纹时,搭着琴弦的指尖会极其轻微地向下按伏一丝,极其短暂。下一瞬,水滴坠落的频率似乎便被空气中流转的音律法则悄然抚顺,溅开的涟漪更加柔和微小。
房间正中的竹桌前。
姜临端坐如塑。身前的粗陶茶碗已然空置。清俊冷硬的脸庞在晨曦侧光映照下,半明半暗。那双寒潭般的深眸此刻微微阖着,长睫在眼睑下方投出浓密的弧形阴影,如同收敛了星芒的夜幕。指间捏着一截焦黑色、边缘却意外地呈现出某种熔融态玉质光泽的乌金断木——正是昨日那根擦着她腰腹贯落、裹着紫黑毒焰的巨大殿宇主梁碎裂后残留的一小块。他指腹缓缓摩挲着那焦黑木块冰冷的、棱角分明的截面轮廓,指尖偶尔掠过一处极其细微、却蕴藏着被地煞阴火反复焚烧又淬炼出的奇异木质纹路。气息沉寂,如同深埋于古墓中的玄冰,不露分毫。
唯有那截乌金断木在他指腹微不可查的移动间,断口处隐隐流转出一丝极细微的寒芒,如同残存的法则在沉睡的意志下被强行禁锢。他垂眸静处,却像在无声感知、推演着某些深埋废墟血火深处的轨迹。周遭连浮尘都下意识地远离他身周一尺之地,形成一方绝对沉静的真空地带。
吱呀。
客栈楼板下方隐约传来开门、走动、粗声吆喝的声音。白日重临,生息复醒。混浊的人声饭食气息顺着老旧的木地板缝隙一丝丝渗透上来,如同浊流缓慢侵入寒潭边缘。
水滴仍在滴落。
“滴答……滴答……”
规律地撞在缸盖边缘,在清寂的房间内敲击着某种时间的刻度。
窗外的亮色缓慢丰盈,驱散了更多晨间的暗影,整个简陋的房间似乎也因光线的流淌而变得温暖些许。
苏渺渺搭在床沿的手指无意识轻轻蹭了蹭身下铺着的、有些硬糙的被褥纤维。
目光依旧未从水缸处挪开。但那眼底纯粹的观察,不知何时,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好奇?像是初生的雏鸟第一次看到雨水溅起的水花。
她微微调整了一下靠坐的姿势。
一只穿着洗得发白布袜、在光影下脚背纤巧莹白的脚,悄悄地从被褥边缘探出一点点。
极轻地。
点了点冰冷粗糙的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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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日光晒着客栈后院的黄土,有些灼热的刺目。空气里飘着柴禾燃烧后粗烈的烟味,和隔壁伙房溢出来的浓厚肉油荤腥气。
院落角落有个半搭着凉棚的石台,旁边放着一个半人高的老旧褐色木盆。盆沿坑洼不平,盆底沉积着浅浅一层浊黄的水。
苏渺渺挽着袖子,露出两截细白如同嫩藕的手臂。她正蹲在木盆前,低着头,显得格外专注。盆中浸泡着她那件青布衣。
她两只手都有些笨拙地揉搓着布衣。动作不算熟稔,更像是某种单纯的重复。细白的手指在水中轻轻搓动布料,偶尔停住,指尖捻起一片粘在衣襟上的细小黑点,认真看了几眼,才又放下继续揉搓。
盆中水波随着她的动作轻晃。几缕阳光刺破棚顶稀疏的草棚间隙,落在浑浊水面上,映出一片片跳跃的光斑。光斑又折射在她专注的小脸上,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出细碎的金光。
随着揉搓,水中蕴含的一丝丝微不可察的、因客栈人多混杂残留的浊腻气息,在她指尖混沌丹元无意散逸的微弱气息牵引下,如同尘埃落入旋涡,悄然沉向盆底。
“嘶——”
一声极细微的衣料撕裂声。
盆中那件青布衣前襟下方一块拇指大小的、颜色比其他部位略浅些的区域,突然毫无征兆地绽开了一道寸许长的细小豁口。边缘的布料纤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瞬间抽走了所有韧性和色彩,变得枯槁灰暗,然后在水的浸漾和揉搓中被轻易撕裂。
一小块灰白色的、毫无生机的破布条从裂口处脱离,无声飘起,浮在浑浊水面,被粼粼的光斑包围。
苏渺渺的动作僵住了。
她伸出的手指停顿在水中,指尖离那片漂浮的破布条只有半寸。清澈的眼眸微微睁大了一些,瞳孔里映着那块破布,也映着自己水中的倒影。那倒影小脸上,流露出一种混合着微愕、困惑和一丝茫然无措的神情。
凉棚侧面。
洛清漪抱着玉华清心琴,斜倚在土墙的阴凉处。指尖搭着琴弦,闭目养神,身姿在日光下如同一尊沉默的玉像。但当布匹断裂声微不可闻地响起时,她搭弦的指尖极其细微地向下压了压。空气似乎在她周身几寸内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几近不存的凝滞波动,将那本该扩散开的、源自衣料撕裂处的细小能量残波悄然抚平。
几乎在同一瞬间。
土灶间里锅勺碰撞的呛啷声响骤然变大,是厨房里的动静恰好掩盖了这丝微妙的变化。
“咣当!”
苏渺渺被土灶间突然爆发的重物砸落声惊了一下,猛地回神。水中的小手下意识蜷了蜷,有些无措地看着漂浮在眼前水面上的那块死灰破布条,又低头看看揉搓中的布衣上那道突兀的小豁口。小脸上那点茫然褪去,变成一种认真思考的状态。她迟疑了一下,伸出细白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浮起的破布条拈了起来,放在旁边的石台上。
然后,她看着衣襟上那道裂口,微微歪了歪头。纤白的手指伸出,悬在那破口边缘上方几寸,不动了。指尖有极其极其微弱、如同无形的尘埃气旋般的朦胧混沌气息悄然流转。仿佛在尝试用某种方式将断开的纤维重新“联系”起来。
水缸后方几步远,一张低矮的小竹几旁。
姜临背对着院落方向静坐。面前的粗陶碗里茶水早已凉透,色泽暗沉。他手中捏着那截冷硬焦黑的乌金断木,指尖摩挲的力道似乎更加沉缓几分。日光偏移,在他垂落的眼睑下方投下浓重的阴影。仿佛对于身后水盆边发生的一切毫无感知,连木盆中因苏渺渺心念微动而产生的不规律涟漪扩散,都未能扰乱他周身那层凝固般的沉寂。
唯有捏着乌金断木的手指,指节线条在逆光中显得格外凛冽分明。
______
暮色如烟。客栈后院的尽头,一条狭窄朽败的木栈桥颤巍巍地延伸入一片不算宽阔的浅水洼。
洼边水草稀疏,水质浑浊,漂浮着枯枝败叶。远远望去,一片昏蒙。
栈桥尽头。
一个小小的身影静静坐在桥边。脚悬空垂在浑浊的水面上方几寸。正是苏渺渺。
她低着头,望着浑浊水面上倒映出来的自己。那张倒影的脸有些模糊扭曲,被水面细碎凌乱的波纹揉碎又重组。唯有那双眼睛,在晃动的水波中依然保持着一种奇特的澄澈,仿佛水下的污浊无法侵染分毫。
她不动,也不看别处。小手无意识地拨弄着身边木栈桥上几颗小小的、被水浪冲刷得浑圆的暗褐色小卵石。指尖偶尔停住,虚虚点在水面之上。指尖微不可察的气息流转间,浑浊的水洼深处,一丝极微弱的水系灵气,如同被无形的引力捕捉,悄然聚拢于她的指尖下方尺余的水面之下。浑浊的水流便在这极其细微的灵气波动牵引下,围绕着那中心点缓慢地、无声地旋动起一个小小的漩涡。漩涡带着水中的细碎枯叶旋转,将倒影拉扯得更加扭曲。
一片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从岸边枯树上飘落。带着暮秋的寒意,慢悠悠旋转着,落向她倒影晃动的水面。
栈桥靠近客栈墙角的一处深重阴影里。
洛清漪怀抱古琴的身影如同石雕般静立。目光穿过昏沉暮色,落在栈桥尽头那个小小的、极其专注的背影上。她周身收敛得极好,气息完全融入墙角暗影的波动中。指尖抚过冰弦,却未拨动分毫。当那片枯叶带着最后一丝秋意即将飘落水面、触及苏渺渺倒影的瞬间,她按弦的指尖才极为自然地向外轻轻一拂。
嗡。
一声极其轻微、几近不闻的单音空鸣。
栈桥另一侧,靠近岸边杂草丛生的浅水处,一块巴掌大的朽木薄片忽地一震,脱离了湿滑的泥面,打着旋儿无声落水。
“咚。”水波轻漾的声音恰好响起,轻柔地吞没了枯叶触及水面那一刻最轻微的碎响。
枯叶在水面只掀起一丁点涟漪,便被更远处的朽木薄片落水荡开的波纹轻轻推远,滑向了水草深处。
栈桥尽头,苏渺渺指尖下方尺许处那小小的水流漩涡,依旧无声地转动着。
客栈二楼廊下最深处的一处木格窗后。
一截焦黑冰冷的乌金断木被随手搁在粗糙的木窗台上,在残余的微光中泛着凝重的幽光。
姜临负手立于窗后阴影中。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只有一道挺直的剪影。他的目光并未直接投向栈桥尽头那个小小的身影,也未停留在水草深处那片静下来的枯叶,而是越过水面蒸腾起的薄薄冷雾,眺望着更远处天际。
那里,一弯如钩的冷月悄然浮现,清寒的光辉破开暮霭,无声无息地洒落,将浑浊的水洼、静立的栈桥、渺小的身影都渡上一层朦胧疏淡的银霜。月光也落在他搭在窗框边缘的手背上,冰冷的指节在月辉之下泛起一丝玉质般的冷白光泽。
他没有动。只有深潭般的眼眸里,映着那弯寒月,也映着栈桥下水面那团无声流转的、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漩涡涟漪。暗影之处的寂然与栈桥水边悄然流淌的混沌生机在这清冷的月光下,无声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