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土墙斑驳的客栈院落里，浮尘在疏淡的光柱里悬舞。灶间呛人的炊烟早早钻出朽败的檐缝，带着一股粗劣面食和水煮咸菜的浑浊味儿，混合着客栈深处宿客身上浓淡不一的汗臊气，低低地弥漫开来。
院门吱呀敞开。朽腐的木门轴带着滞涩的呻吟。门楣下，“云来客舍”那残破的半块木牌在晨风里微微晃动。
姜临的身影已立在门外。
旧青布长衫在薄雾中沉凝如铁，墨色的发丝随意束在脑后，在晨气里纹丝不动。覆面的银灰面具依旧遮挡着大半张脸，只余线条冷峻的下颌与唇线，在熹微的光线下透着一股浸透骨髓的寒意。他并未回顾门内，目光平视着前方蜿蜒入薄雾的官道。指间那截焦黑的乌金断木不知何时已收起。
他身侧半步之后。
苏渺渺安静地站着。小小的身躯裹在洗得微白发硬的青布衣裙里，像一株刚抽芽就被寒风掠过的小树。长发也被仔细梳理过，用一根同样陈旧却打磨得温润的木簪松松固定在脑后，几缕细软的额发拂在清透的颊畔。晨光落在她脸上，洗尽昨日血色与挣扎的脸庞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霜白痕迹，唯有一双眼，如同被寒泉反复涤荡过的沉渊古玉，映着浅淡的天光，纯净，却深沉得似乎能容纳下整个幽寂的清晨。
她的右手无意识地轻捂着腹部丹田位置，那里，新生的混沌墨纹丹核无声轮转，将一切散逸的生机与混沌道韵深深锁在核心。一种前所未有的、对自身力量的清晰感知在缓慢流淌，每一次吐纳都如同沉眠巨兽的呼吸，磅礴内敛。
这力量……
她微微低头，目光落在自己细瘦的、指节如玉的手指上。似乎有些陌生，又理所当然。
洛清漪抱着那柄古琴，身影如同晨雾中的一抹黛色水墨，静静立在苏渺渺身后更远些的位置。她的气息与姜临的截然不同，却也并非寻常修者。那是一种温润内敛，如同静水深流，敛入怀中那把木色深沉、琴腹流转着玉髓光泽的古琴之中。风吹过，撩动她垂落额前的几缕发丝，露出其下纤长的眼睫和比寻常人更为白净温润的肌肤轮廓。她眸光澄澈安然，似乎只是默默守护。只是抱着古琴的双臂姿态，沉静如水，却隐隐透着一股将万钧风暴凝固于指尖的定力。
清晨的薄雾如同乳白的细纱，贴着湿冷的青黑色官道地面缓慢流淌。客栈门前几丈开外便是一片野草离离的开阔土路，坑洼处积蓄着夜雨留下的浑浊水洼，映着稀薄的晨光。几只湿漉漉的鸟雀在远处一丛低矮刺槐枝杈间扑腾跳跃，发出啁啾啁啾的单调鸣叫，更显此地的荒凉寂静。
哒。哒。
姜临迈出脚步。靴底踏在雨后润湿的泥土地上，发出轻微的挤压声响。
苏渺渺本能地抬脚跟上。小小的布鞋落在湿冷粘腻的泥土上，带起点点泥星。她跟着那道青布衣衫的挺拔背影，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姜临踏过的地方——
那里。
他前一步刚刚踩实的微陷泥痕边缘。
她后一步落脚的、几乎紧挨着他脚印的空位湿泥——
在脚掌落下的瞬间！
那片松软泥泞的土壤表面，极其极其微不可察地——荡漾开了一圈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稳定规则的同心圆纹。
仿佛她脚下落下的不是鞋子沾起的微小重量。
而是某种……
无影无形的……
沉凝如山的……
规则！
混沌墨纹丹核在她腹中极其自然地一跳。一股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感知反馈瞬间掠过心湖。她踩下去的力并非全然作用在湿土上！更像是投入了一片更加凝厚、如同无形水银般凝固、又被他脚步道韵早已碾平的地脉之上！她的脚踏落，不过是让这本已平滑如镜的泥面荡起一丝微澜！
她猛地抬起头！
清透的、带着一丝刚刚苏醒混沌道则敏锐感知的目光，骤然穿透姜临身侧流转的微薄晨雾——
并非视觉！
而是某种更深层、如同混沌感知的纯粹“洞察”——
直刺其身后——
那片空间！
不是虚无！
那片本该如同空气般稀薄、可被呼吸搅动的空间……
在她那新生的混沌灵觉中——
竟如同被亿万柄无形巨锤反复锻打过亿万次的沉凝玄铁！
每一处！
都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亘古不变的稳固！一种凌驾于她目前所能理解一切法则之上的绝对防御！这并非他刻意为之的外放防护！更像是……这片空间存在的本身，已被他的存在强行塑造成了固若金汤的道则堡垒！
一种远超凝光境的力量层次！
甚至是……
某种……本质的威压……
隐隐压在她的混沌丹核之上！
她清澈的眼眸中第一次闪过清晰的震惊！仿佛刚刚才真正“看清”这个一直站在自己身前的人。这感觉突兀又清晰！如同一直以为行走在平地上，陡然发现身边矗立着一座深不见底的冰山！
几乎同时！
一种更熟悉的、带着温润守护韵律的法则波动自身后传来。是洛清漪无声地跟近了一步。
苏渺渺下意识地微微侧头回望。
目光投向洛清漪。
依旧是那个怀抱古琴、气息温静娴雅的师姐。澄澈的眸光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仿佛在无声询问她是否无恙。
但此刻！
在她那被混沌丹核增幅过的敏锐感知下——
洛清漪那看似毫无外泄的体表肌肤之下……
流淌经脉中的力量……
凝练！纯粹！浩渺！
绝非炼元境该有！
她抱着琴的那双看似寻常、按弦纹路的指腹——
其温润如玉的皮肤深处！
每一寸细小的肌理结构都蕴含着堪比百炼精金的法则韧性！仿佛只需指尖轻轻一勾一按，便能引动怀中那把木纹古琴内部沉眠的滔天音律风暴！
她的目光落在洛清漪怀中那把琴上。
玉华清心琴琴腹……
那道曾绽放温润玉华的裂痕……
此刻在她的混沌灵觉凝视下，如同深渊裂谷！内里蛰伏的力量……
沉重得如同承载着亿万钧深海之水！一旦倾泻……摧山裂海！绝非凝光境法宝所能承载！更绝非炼元修士所能驾驭！
两人……
根本不是所谓的寻常凝光境散修！
一个念头如同冰刺，狠狠扎进她刚刚觉醒的敏锐意识深处！之前所有被忽视的细节如同解冻的冰河碎片汹涌冲击着她混沌初开的心神——在青云城废墟深处，毒煞席卷时笼罩他们的奇异屏障波动；在云来客栈那阴郁的夜，门口那诡异白影被阻的无形壁垒；在栈桥上，水涡无声成型的自然引导；甚至在玉髓琼浆池中，那种天地仿佛只为护持他们存在的神异……
“先生……姐姐……”
一声带着巨大震惊、不解和一丝微颤的清越声音，猛然打破了道路的寂静！苏渺渺骤然停下脚步！小小的身体像拉满的弓弦般绷紧！那双如同沉渊古玉的眼眸，此刻如同投入石子的寒潭，骤然掀开波澜，直直地盯住前方青布身影凝固般的侧影！
雾气仿佛被这声音撕开一丝口子。
姜临前行的脚步终于顿住。宽厚的肩背线条如同亘古冰川的棱面，在薄雾的掩映中勾勒出绝对的冷硬轮廓。他并未转身，只有覆面的银灰面具边缘在逆光中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你们……”苏渺渺的声音因过于用力而显得有些微抖，却透着一股初生牛犊般的执拗，纤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侧粗糙的衣料，“你们……究竟是什么人？那池子……青云城……客栈的夜……都……都不对……”
她的目光又从姜临那凝固如山的背影上移开，转向身侧。
洛清漪不知何时已悄然驻足在她身侧，抱着古琴的手臂似乎比先前更收紧了一分。温润澄澈的眸光此刻变得幽深了几分，唇瓣抿成一条柔韧的线。迎着苏渺渺那双混合着巨大疑问和震撼的目光，她并未回避，只是那抱着琴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向内收拢，仿佛下意识地按住了琴弦某个特定的音阶节点。
风声骤然停歇。
旷野上只剩下苏渺渺带着急促喘息的声音在消散。
沉默。
深不见底的沉默骤然降临。
如同整个被浓雾包裹的荒凉官道都被投入了万载冰洋之底。
冰冷的窒息感无声蔓延。
姜临伫立于数步之前的雾霭中。
久到薄雾在草叶上凝出沉重欲滴的水珠。
最终。
那覆着银灰面具的头颅，极其极其缓慢地……
……
转向了她。
……
浓密的睫毛在逆光中投下如翼的阴影。
……
阴影之下。
一双如同深寒宇宙坍缩核心般凝聚着无尽冰芒与深不可测的——
……
眸。
……
清晰地锁定了苏渺渺那双满含疑问、微微睁大的清澈眼瞳。
……
那目光之中，
……
是绝对不容置疑的审视，
……
更是一种……
……
将一切渺小妄念都冰封碾碎的——
……
漠然。
……
仿佛在无声质问一个越界的尘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