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寒辉泼洒,凝止了整片荒驿院落。风咽了呜咽,石磨残件静卧如冻僵的尸骸,其苍白轮廓在清冷的月光下越发嶙峋。远处偶有夜枭短促的啼鸣,利爪般划破死寂,旋即又被无边的沉默吞噬。
驿站那半倾颓的土坯墙内。苏渺渺蜷缩在那堆干草铺就的简易床榻上。方才屋外那场短暂却足以冻结神魂的对话,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在死寂中凿进她的耳膜深处。
**“它……镇不住了……”
“那东西……一旦破印……”
“印记……在你本源深处……只会吞噬……”**
字句冰冷清晰,带着一种被风刃刮过的锋利感。
镇不住的……东西?
在谁的本源深处?
吞噬?
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她混沌初开的心湖里砸开巨大的空洞和寒意!
更让她心神剧震的是——那最后一句直刺魂魄的警告!那声音……清冷!决绝!带着一种不惜焚身的焦灼!是洛清漪!是她那被冰封凝固、气息几近死寂的洛姐姐!她竟然……还能在那种法则层面的玄冰封印中……传递出意念?!
这绝非寻常的封禁!
苏渺渺混沌初凝的感知本能地捕捉到!那并非声音!而是某种……以心头精血甚至本源神念为媒的——裂魂传讯!
代价!必然是惨重的、动摇道基的代价!否则声音不会如此破碎扭曲、带着撕裂心魂的虚弱感!
洛姐姐……究竟付出着什么?就为了……传递这最后一句警告?给谁?给先生?那“东西”……到底是什么?!连……连那样的先生……都需要被警告吗?!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手攥紧了心脏!寒意顺着脊椎蔓延。苏渺渺下意识地将身体蜷得更紧,缩在冰凉的草垛深处。之前被强行抹除“冰山一屑”的冰冷画面再次浮现!先生……那样的力量……竟也需要被什么“印记”束缚?甚至在吞噬他?
她猛地将脸更深地埋进泛着土腥气的干草。双肩不易察觉地微微瑟缩。体内平稳运转的混沌墨纹丹核似乎也感应到了心神的巨大波动,骤然迟滞了一瞬,核心生灭道韵如同受惊的飞鸟,一阵紊乱的微光在丹田闪烁。
几乎在混沌丹核迟滞的同一刹!
一股凝练到极致的冰魄寒息,裹挟着刚刚在门外湮灭那墨点虫豸的残余毁灭杀意——如同无形的寒霜瀑布——瞬间穿透了残破门墙!无视空间!精准无比地覆盖了她因蜷缩而拱起的后脊!
冰冷!死寂!
如同坠入万载玄冰核心的瞬间!
苏渺渺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混沌丹核所有波动被强行锁死在临界点之下!连一个细微的念头都无法升起!身体在寒息笼罩下彻底僵直!如同待宰的羔羊!连那一点因恐惧而产生的微弱瑟缩都被强行凝固!
警告!
绝对的警告!
来自那道青布身影!
如同冰冷的铡刀悬顶!
任何窥探!任何动荡!都会引来……彻底的抹除!
死寂重新笼罩残破的驿站。风不再呜咽,连那断壁缝隙中漏下的月光都仿佛凝结成了冰柱。唯有苏渺渺胸膛之下,那被无形寒息强行压制在死寂边缘、缓慢跳动的混沌丹核,像被冰封的余烬,在绝对的压抑下艰难传递出微弱的生命脉动。
______
天光初透。灰白染尽荒驿残垣,风卷着细尘与刺鼻的霜气拂过院落。枯草折伏,露凝成冰。
吱呀——
那辆陈旧沉重的马车再次摇晃着碾过泥泞,踏上蜿蜒北行的官道。车内依旧弥漫着昏沉的气息,黄铜烛台上的油灯熄灭已久,只在木板上留下乌黑的烟痕。
洛清漪静静斜倚在车厢壁另一端角落。素青色的外裳罩着单薄的身躯,墨发仅用一根乌木簪松松挽着,面色白得近乎透明,如同被风霜反复淘洗的寒玉。那双曾澄澈温润的眸子此刻半阖着,纤长的眼睫在颧骨上投下两弯深重的鸦青暗影,掩去了其间曾经流转的清辉。唯有怀中那把玉华清心琴依旧安静横置膝上,琴腹那曾被心头热血浸染的青玉裂痕,如今光华似乎沉厚了许多,温润的玉髓光华如同凝固的冰河,缓缓流转其间,散发着一种历经劫波后的、更加内敛深沉的韵。但仔细看,那玉髓光晕流转的韵律深处,一种无法言喻的疲惫感,如同冰河底沉眠的磐石,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苏渺渺抱膝缩在另一角。小巧的下巴抵在膝头,目光空茫地落在车底板几道被湿泥反复浸染又干裂的深色木纹上。晨光透过车窗蒙尘的油布缝隙,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出微弱的碎金。
一片沉寂。
无人言语。
车轮碾过泥坑的沉闷挤压声成了唯一的节奏。
“他……”
一个极其轻微、仿佛被晨霜冻住的音节,忽然从洛清漪唇间艰难溢出,划破车内的沉闷。
她并未抬头,依旧半阖着眼,声音轻细得像在梦呓:
“……非是……你所想那般……”
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然意味,不容置疑。
苏渺渺低垂的眼睫猛地一颤。那覆盖在眼睑下的瞳孔深处,瞬间掠过一丝清晰的波痕!
不是她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
是那随意抹杀法则的冰山一屑?那冰封守护的漠然?还是……体内连他都要被吞噬的“印记”?
一股无形的情绪在她混沌初开的心湖深处翻涌!如同被强行堵塞的暗流!质疑?惊诧?更深处……竟有一丝隐隐的……被点破心事的慌乱?
她的指节无意识地抠紧了腿边的干草。细碎的草茎在指尖无声断裂。
“……”
洛清漪似乎终于攒足了气力。半阖的眼帘缓缓抬起一线。
那双温润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深深的疲惫,如同被浊流冲刷后的古井,但井底深处却燃着一星不容动摇的清焰。
“那冰封……”
她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丝,依旧很轻,却穿透车外辘辘的车轮杂音,清晰地烙印进苏渺渺的耳膜。
“是‘护道印’……”
嗡——!!!
如同投入深潭的星辰!
混沌墨纹丹核在苏渺渺丹田内骤然失控般剧烈跳动起来!那刚刚稳固的墨色核心猛地向外膨胀又收缩!一股无法形容的惊悸、茫然、混杂着巨大的疑惑瞬间冲入她刚刚平息的心神!
护道印?
护谁?
守谁的道?!
护道印……需要付出冰封守护者、撕裂琴心本源、甚至让洛姐姐发出那种濒死警告的代价?!
“至于他……”洛清漪那布满疲惫的眼底深处,那点清焰灼灼燃烧起来!如同焚烬万古的烛!
她的目光穿透苏渺渺茫然抬起的、充满巨大困惑的脸庞,似乎直接落在了她意识深处那一点才堪堪凝聚、融合了玉魄清光与毁灭道则的混沌核心之上!
“你所见的漠然……”
洛清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薄雾的清冷锋芒!
“……是因他斩下自身九成道果!将其连同那段沾染灭界业火的记忆——剥离!重塑肉身!洗尽神魂!如婴儿重归母胎——投入此方天地——成为——”
话语如同九天坠落的雷霆!
“你如今所见的‘凝光境躯壳’!!!”
轰——!!!!
苏渺渺脑中如同炸开了亿万星河!
斩下九成道果?!
剥离记忆?!
洗尽神魂?!
投入……成为……凝光境的……躯壳?!
车厢内仿佛瞬间被抽成了真空!
车轮碾压泥地的声音彻底消失!
她所有的思绪在瞬间被这句话语蕴含的滔天信息炸成了齑粉!
难以置信!
荒诞绝伦!
那个弹指冰封神阙境守护琴魄!随意抹去法则能量的存在……竟然……竟然……是自斩道果?!是他自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凝光境?!为什么?!
洛清漪却不顾她眼中的惊涛骇浪,声音急促却带着无比的清晰和决绝,继续贯入:“你于玉髓池中……破冰凝丹那刻起……”
她的目光骤然变得极其复杂!包含着无尽的欣慰、巨大的沉重……以及……一丝无法言说的悲悯?
“便已开启……神王归位的……”
“……万载命途……”
话音一顿,洛清漪的声音骤然压低,带着前所未有的肃杀寒气:
“……而我的琴魄……”
“……是维系此身混沌丹基不碎……”
“……引渡神王本源重归……”
“……必要之桥!”
嗡!!!
苏渺渺呆滞的意识再次遭到重锤!玉髓池中……破冰凝丹……开启神王归位?!她的混沌道体?!混沌丹核?!竟然……关系着什么……神王归位?!
而洛清漪的琴魄……竟是维系她丹基……引渡……神王本源的桥?!是方才那玉髓光华吗?!是昨日对抗墨衣长老枯荣指时琴心燃烧的守护?!更是那场冰封的源头?!她此刻气息里那挥之不去的疲惫本源?!一切……
都是为了……她?!为了一个……连自身存在都需要被保护的……“钥匙”?!
“护道印……”洛清漪的声音再次响起,将纷乱的思绪强行拉回。那声音疲惫到了极致,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沉重回音:
“……神王命途……不熄……”
“护道……”
“……即……”
“……永寂……”
车厢内的空气瞬间凝固成冰!
苏渺渺所有混乱的思绪瞬间被这句话冻结!
永寂……
洛清漪那双布满疲惫、却依旧燃烧着纯粹决绝清焰的眼眸……
凝视着她。
清晰地。
烙印在她混沌初开的心海深处!
时间仿佛在巨大的震荡中被撕裂、重构。马车轮碾过泥泞的滞涩声响重新灌入耳中,沉闷而单调。
苏渺渺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硬的抱膝姿势。苍白的小脸上一片空茫。唯有那双低垂的眼帘下,瞳孔深处如同宇宙初开时最剧烈的混沌风暴在席卷、冲撞、沉淀!
不知过了多久。
那僵死的脊背极其轻微地……动了。
如同冰封的河流表面无声地炸开了一道细微的裂隙。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目光不再空茫。
清透的眼眸深处……
那因惊涛骇浪而激荡的风暴终于平息……
沉淀下一种……
近乎剔透寒玉的……
纯粹的静。
一种被血火淬炼、被寒冰冻结、被真相切割过的……
绝对的静。
她看着洛清漪。
看着那张苍白布满疲惫却眼神清亮的、依旧挡在她命运前方的脸。
没有哭泣。
没有质问。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委屈。
只是……
极其平静地。
极其平静地……
……
点了下头。
一个几乎看不见弧度的轻微点头。
动作简洁得如同刀裁。
却清晰地……
……
承下了那道……
沉凝如山的……
……
护道之印。
车内。
残阳最后的碎金透过窗隙,在洛清漪清瘦的侧颜上跳跃。
她看着苏渺渺眼中那片归于沉寂、却比寒冰更清亮的平静,一抹极其微弱的、夹杂着心疼与复杂情绪的释然,在她同样澄澈的眸底深处缓缓洇开。
车外。
泥途无尽。
一道笼罩在青布衣衫下的孤绝背影。
依旧。
在残阳拉长的墨影中。
无声。
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