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剑归宗的浩荡光雨已然散尽。那些纯粹法则凝成的丝缕剑芒，如同细雪融入温玉，无声渗入苏渺渺的血肉、骨骼、乃至手中那柄流转着混沌清光的坠星剑身。崖顶死寂依旧，残留的污秽血骨在这股浩瀚剑意温养抚平下，散发出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古老沉寂，连噬魂浓雾都退避三舍，仿佛不敢亵渎此地新生的威严。
苏渺渺倒下了。
并非轰然倒塌的山岳，而是如耗尽神辉的玉石，缓慢地、沉重地向侧边倾倒。就在坠落冰冷碎石与凝固血污的前一瞬——
一道小小的、裹着尘土与泪痕的身影以不合常理的速度冲出！
小玲儿！
她用尽全身力气，如同扑向火中真金般，精准地、不顾一切地垫在了苏渺渺倒下的方向！
噗！
沉闷的撞击。
瘦小的身体被沉重碾压，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岩壁上。但她那细如枯枝的双臂却死死环绕住苏渺渺的腰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硬生生将师父倾倒的上半身托住了些许，减缓了撞击的力道。
苏渺渺的头颅无力地垂下，正枕在小玲儿小小的、瘦弱的肩膀处。温热却带着浓烈铁锈腥气的血液，瞬间浸透了小玲儿颈侧破旧的粗布衣衫，粘稠、滚烫，带着无法言喻的生命气息。
小玲儿身体僵直，巨大的冲击和重压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胸腔如同被巨石堵塞，呼吸艰难。但更让她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是——师父就在她怀里！冰冷！气息微弱如悬丝！沉重的呼吸拂在她脸颊，是破碎的、带着血腥味道的气息。
“师父…师父……” 细碎的呜咽再也无法抑制地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充满了恐慌和无助。小手慌乱地去擦苏渺渺额角的冷汗，触及脸颊冰凉的肌肤时，又触电般缩回，怕惊扰，怕弄痛。
就在小玲儿六神无主之际，一只冰冷修长、指节如玉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手背上青筋微现，沾染着新旧交错的血污，那只手带着万钧沉重般，轻轻落在了小玲儿瘦弱的肩头。
“……哭什么。”
声音近在咫尺，虚弱、沙哑，如同金铁磨损后的残响，几乎被风扯碎。每一个音节的吐出都牵动着沉重的喘息。
苏渺勉力抬起沉重的眼帘，那双深潭般的眸子褪去了方才笼罩的混沌神光，只剩下洗尽铅华的疲倦与难以磨灭的冰冷本色。目光扫过小玲儿泪痕交错、混杂着血污尘埃的小脸，最终落在她颈侧那片被自己鲜血浸染刺眼的猩红上。
那刺目的血色，映入她疲倦的眼底，似乎在冰冷的寒潭中投入了一颗微弱的石子，漾开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她微微蹙了蹙眉，仿佛是嫌弃对方的不争气，又像是为这片不必要的污渍而烦恼。
“聒噪……”
苏渺渺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更轻，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微弱力量：
“……拿好你的……哨。”
她搭在小玲儿肩头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近乎无意识地向下勾了勾，似乎在指向她依旧紧紧攥在另一只手里的那半截焦黑破哨。
小玲儿猛地一颤，如同被冰冷的溪水泼醒。师父的话，那微弱却不容置疑的指令，像是一根无形的线，瞬间勒住了她崩溃的心神。
对！哨子！师父最后…最后看她的时候……
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将那沾满两人血污、开裂的破竹哨小心地从右手握拳的间隙里抽出来，生怕扯动伤口再次惊吓到怀里的师父。小小的竹哨冰冷，焦黑的裂痕里渗着暗红色的血痂，却沉甸甸的仿佛是她此刻唯一能握住的力量。
苏渺渺垂下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似乎在确认那哨子还在小玲儿手里。紧绷的唇角极其微弱地向后拉平了一线，那几乎算不上笑意，更像是一种卸下心防后的松弛。随即，那点残存的意志力终于如同绷断的琴弦，彻底消散。
她不再言语，枕着小玲儿瘦骨嶙峋的肩膀的头颅更加沉重地垂下，浓密的睫毛彻底阖上，遮盖住那双总是映照着深渊寒渊的眸子。紧蹙的眉心在剧痛的余韵中微微舒展了一丝裂痕，旋即又被更深的疲惫重新覆盖。呼吸变得均匀悠长，但每一次吸入都带着气流破过积血的嘶啦声，沉重得如同承载着万仞孤峰，每一次呼出都微弱得令人心碎。冰冷与火热交替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
小玲儿僵坐在原地，小小的身体因师父彻底倒下的重量和内心的惊惶而微微发抖。右手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破哨，指关节用力到惨白。左手无措地悬在半空，想碰碰师父苍白冰冷的脸颊，又怕惊扰这份沉重的安眠，最终只能轻轻搭在苏渺渺垂落在身侧、冰冷染血的指尖上。
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奇异联系，仿佛在这死寂的崖顶无声地建立起来。她不懂什么道心通明，只感觉师父那沉重如山的苦难、冰冷坚硬的意志、几乎磨灭的希望……此刻都毫无保留地压在她小小的肩膀上。她笨拙地模仿着师父之前引动坠星剑意的样子，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变得悠长，试图以自己的节奏去呼应、去分担怀中这份沉重的冰冷与喘息。崖顶的风卷过，吹在苏渺渺冰冷染血的鬓角发丝上，也吹在小玲儿布满泪痕的脸上，将那些滚烫的泪水冻成冰凉的细线。
时间失去了意义。
当夕阳熔金的最后一缕残辉，终于吝啬地攀上最高的崖顶，将两人相依相偎的身影拉成模糊的墨线时——
嗡！
虚空震颤！
一片柔和而纯粹、散发着温润月华光泽的玉符，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两人身前一丈外的虚空中。玉符旋转，散发出朦胧光晕，内里流淌着清晰无比的神念波动，化作一行凌空悬浮的、如同冰晶凝成的古篆：
万器朝宗，道心初证。
劫起劫消，剑主当归。
三日后……
篆文微顿，字符陡然破碎重组，化作更加凌厉的锋芒！
万仞玄晶——启！
最后一个“启”字，如同悬顶之剑，狠狠砸落心湖！
玉符光华瞬间湮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余下残阳熔血，映照着崖顶的血腥与沉默。但那蕴含的意念，如同烙印般刻入空间，更清晰地烙进小玲儿刚刚勉强平静下来的心神！
万仞玄晶？！
小玲儿尚未消散的泪眼猛地睁大！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冰冷寒意瞬间爬上脊椎！她曾在那些被丢弃的、刻着模糊字迹的兽骨上看到过这几个字！那是深埋在废骨堆下、最古老的恐惧！是连噬魂兽都不敢踏足的禁区！是传说中用来磨碎、绞杀一切非“器”之存在的法则绝域！
连师父……连师父这样的力量……都……
彻骨的寒意瞬间淹没了小玲儿所有的微末安定！师父还在昏睡！在失血！在重伤！三天？三天后踏入那比万剑穿心更恐怖的地方？！她甚至想扶着师父逃离！但看看四周——无尽的浓雾深渊，来时的路早已被玄阴龙垂死挣扎崩塌的山石彻底封死！唯有这一方被法则锁定的死地！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重新淹没了鼻腔。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手，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轻轻覆在了她因绝望而紧握破哨、指节发白的小手之上。
那只手的主人在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
苏渺渺依旧紧闭着双眼，枕在她肩上。似乎只是无意识的动作，又或者是在这重伤垂危的边缘，依旧分出了一丝感知，在触碰这恐惧无助的小徒儿。
她没有说话。
但那份微弱的、由指尖传递而来的冰冷触感，却像一枚镇于惊涛核心的冰玉定海针。
小玲儿剧烈波动的惊惶情绪，在这冰冷手指的触碰下，奇迹般地平息下来。她低下头，看着师父那只染血的手背虚虚覆在自己手上，再看看手中那半截染血的开裂竹哨。
一个念头，如同初生的星火，穿透恐惧的寒冰，在她小小的心房里点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