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髓光流无声淌过,温润如月魄凝成的泪。洞穴内一片死寂,唯有光流拂过玉壁的细微潺潺,与洞外枯剑死域偶尔传来的、被光膜隔绝后沉闷如兽吼的法则震荡。
小玲儿僵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玉髓的微凉,目光却死死钉在光膜之外那道模糊的老者虚影上。那身影负手而立,背对着这片劫后余生的玉髓净土,面朝着枯剑死域深处那片翻腾的、如同亿万腐尸挣扎嘶嚎的混沌雾霭与刺破雾霭的狰狞枯骨巨峰。看不清面容,只有一股历经万劫、坐看云卷云舒的亘古沧桑之意,如同无形的潮汐,缓缓漫过光膜,浸透每一寸空间。
他是谁?
青霄宫真正的主人?
是他……最后关头降临意志,强行约束了那毁灭的湮灭奇点,梳理了师父体内暴走的法则洪流?
疑问如同沸腾的气泡,在她刚刚被那叹息意志抚平的心湖中翻涌。她甚至能感觉到,那虚影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光膜,极其短暂地扫过玉髓光流中沉眠的师父,也扫过她这个渺小的、劫后余生的存在。那目光中没有审视,没有评判,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后的、近乎悲悯的……沉寂。
就在这时——
玉髓光流中。
苏渺渺那覆盖着银灰面具的、苍白冰冷的脸庞上。
那始终紧抿的、如同冰封薄刃的唇线……
……
极其极其细微地……
……
……
动了一下。
动作轻微得如同蜻蜓点水。
却如同投入绝对死寂深潭的第一颗石子。
瞬间攫住了小玲儿全部的心神!
她猛地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那点微不可察的弧度变化!
动了!
师父……动了?!
紧接着!
那覆盖面具下的、浓密如寒鸦羽翼的长睫……
……
极其缓慢地……
……
……
颤动了一下。
如同沉睡万载的冰蝶,第一次尝试扇动被寒霜冻结的翅翼。
嗡!
小玲儿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电流瞬间窜过脊椎!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她甚至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思考,忘记了光膜外那道神秘的老者虚影!整个世界都缩小到只剩下玉髓光流中那道冰冷的身影,和那微微颤动的睫毛!
动了!
真的动了!
师父……要醒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爆裂的熔岩,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冰冷的玉髓光流被她的动作搅动,溅起细碎的光屑。她冲到师父身边,膝盖重重砸在光滑的玉底上,却浑然不觉疼痛!双手颤抖着,想要去触碰,却又在即将触及面具的瞬间猛地僵住,如同怕惊扰了这万载寒冰初融的瞬间。
她只能死死地、贪婪地盯着!
看着那睫毛再次颤动!
一次!
比一次更清晰!
一次!
比一次更用力!
终于!
如同破开冰封湖面的第一缕晨曦!
那双深潭般的玄冰之瞳……
……
缓缓地……
……
……
睁开了。
没有初醒的迷茫。
没有劫后余生的恍惚。
只有一片……
……
洗尽铅华后的……
……
绝对冰寒。
瞳孔深处,倒映着玉髓洞穴顶部流淌的温润光华,也倒映着小玲儿那张布满血污泪痕、此刻却因狂喜而扭曲的小脸。那眼神,如同万载不化的冰川核心剥离了所有杂质,只剩下最纯粹、最内敛、也最沉重的……冰魄本源。冰冷依旧,却不再是之前那种濒临崩解的荒芜死寂,而是一种……被强行淬炼、强行归拢后的……沉凝。
目光缓缓移动。
扫过身下温润流淌的玉髓光流。
扫过肩胛处那片已然弥合、只余下淡淡玉泽痕迹、其下却隐隐流转着三色混元道韵的新生肌肤。
最终。
落在了小玲儿那张近在咫尺、写满了巨大喜悦与不安的小脸上。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
小玲儿在那双冰魄之瞳的注视下,如同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冰渊,巨大的狂喜瞬间冻结!心脏猛地一缩!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言喻的冰冷压力瞬间攫住了她的灵魂!那眼神……太冷了!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冷得仿佛刚才那睫毛的颤动、唇线的微动,都只是她的错觉!
“师……师父……”她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滚烫地滑落,砸在冰冷的玉髓光流中,发出细微的啪嗒声。
苏渺渺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那冰寒的眼底深处……
……
似乎……
……
极其极其隐晦地……
……
掠过一丝……
……
……涟漪?
如同冰封的湖面下,被投入了一颗微尘。
短暂。
微渺。
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冰寒覆盖。
她没有回应小玲儿的呼唤。
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僵硬感,微微转动了一下脖颈。动作牵动了新生肌肤下的筋骨,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冰晶摩擦的“咔”响。她的视线,缓缓移开,越过小玲儿因紧张而绷紧的肩头,落在了洞穴深处那片隔绝了枯剑死域的玉髓光膜之上。
光膜之外。
那道模糊的老者虚影,依旧静静伫立。
背对着她们。
面朝着那片翻涌着无尽死亡与枯朽的混沌。
苏渺渺的目光在那虚影上停顿了一瞬。
极其短暂。
冰寒的眼底深处,那点微不可察的涟漪似乎再次漾开一丝,随即又归于彻底的沉寂。仿佛那虚影的存在,对她而言,不过是这片枯骨炼狱中一道无关紧要的风景。
她缓缓收回了目光。
重新落回身下的玉髓光流。
然后。
在死寂的空气中。
在玉髓潺潺的微响里。
在身后那道亘古虚影的注视下。
在身前小徒儿屏息凝神的巨大期待与恐惧交织的目光中——
苏渺渺那只浸泡在玉髓光流中、苍白修长、指节处还残留着细微冰裂纹痕的手……
……
极其缓慢地……
……
……
抬了起来。
动作僵硬,如同被冰封了亿万载的傀儡第一次尝试驱动关节。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沉重与迟滞。
她的手抬得很慢。
越过光流。
越过小玲儿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膝盖。
最终。
落在了小玲儿那只同样浸泡在光流中、沾满血污与泪渍、此刻正死死抠着身下玉底、指节因用力而惨白的小手之上。
冰冷!
如同万载玄冰雕琢的指尖,带着玉髓也无法完全驱散的寒意,轻轻覆在了小玲儿冰冷颤抖的手背上。
没有言语。
没有温度。
只有那冰冷的触感,如同烙印般清晰。
小玲儿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她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师父那只覆在自己手背上的、冰冷苍白的手。那手背皮肤下,几道细微的冰裂纹痕在玉髓光华的映照下若隐若现,如同精美的瓷器上无法弥合的旧伤。
师父……
在……碰她?
不是推开?
不是斥责?
而是……这样……冰冷地……触碰?
巨大的委屈、后怕、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一种无法言喻的酸涩……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防线!她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反手死死抓住了师父那只冰冷的手!小小的手掌用尽全力,仿佛要将那点微弱的、冰冷的触感永远攥在手心!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滚烫的泪珠与冰冷的肌肤碰撞,瞬间凝结成细小的冰晶。
“呜……师父……师父……”她哭得撕心裂肺,身体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颤抖,像个迷路多年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死死抓着唯一的依靠,语无伦次,“你……你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你……”
苏渺渺任由她死死抓着自己的手,冰冷的指尖没有任何回应,也没有抽离。她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再次投向光膜之外那片枯剑死域的无尽混沌,以及那道亘古伫立的模糊虚影。冰寒的眼底深处,那点微不可察的涟漪似乎又深了一分,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沉入了更幽暗的水底。
良久。
当小玲儿的哭声渐渐转为压抑的抽噎。
苏渺渺那只被紧握的手,极其轻微地……
……
……动了一下。
指尖微微蜷缩。
仿佛一个无声的回应。
又仿佛只是被握得太紧后的本能反应。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撑起身体。
动作依旧僵硬迟滞,如同背负着无形的万仞冰山。
玉髓光流从她褴褛的青衫上滑落,露出下方新生肌肤上流转的淡淡玉泽与内蕴的三色混元道韵。肩胛处那片曾经恐怖的创口,此刻只余下一片光滑的、颜色略浅的玉色肌肤,如同最上等的寒玉被打磨后留下的印记。
她站直了身体。
脊梁挺直。
如同被亿万载冰河冲刷后依旧孤峭矗立的玄冰神柱。
覆盖面具的脸庞转向那隔绝死域的光膜。
冰冷的目光穿透光膜,落在那片翻腾的混沌之上。
更落在那道亘古伫立的模糊虚影之上。
沉默。
如同冰封万古的玄玉。
片刻。
她微微侧首。
目光重新落回依旧跪坐在玉髓光流中、死死抓着她一只手、仰着小脸、泪眼婆娑望着她的小玲儿身上。
“走。”
一个冰冷的字眼。
如同冰晶坠地。
清晰。
简短。
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话音落。
她不再看那光膜外的虚影。
不再看这片救了她性命的玉髓洞穴。
只是微微用力。
那只被小玲儿死死攥住的、冰冷的手……
……
极其自然地……
……
反手……
……
……
握住了小玲儿那只沾满血污泪渍的小手。
冰冷包裹了温热。
如同寒玉握住了初雪。
她迈开脚步。
一步。
踏出温润的玉髓光流。
踏上光滑冰冷的玉底。
朝着那隔绝死域的光膜。
朝着那洞开的、通往枯骨炼狱的巨门方向。
……
孤绝而去。
小玲儿被她冰冷的手牵着,踉跄着站起,跌跌撞撞地跟上。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流淌着温润玉光的洞穴,看了一眼光膜外那道依旧背对着她们、面朝死域深处的模糊老者虚影。
然后。
她转过头。
紧紧握着师父那只冰冷的手。
小小的身体紧贴着那道染血破败却依旧挺直如孤峰的青衫背影。
一步。
一步。
踏着冰冷光滑的玉阶。
走向那片翻涌着无尽死亡与枯朽的……
……
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