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绝对的死寂。
仿佛连时间本身都被冻结、碾碎、彻底湮灭在身后那片吞噬一切的混沌风暴之中。
玉色光罩如同被投入绝对零度冰海的琉璃盏,表面流转的温润光华彻底凝固,边缘甚至凝结出一层细密的、散发着寒气的冰晶。光罩内部,粘稠如汞的玉髓精华也失去了流动的活力,如同凝固的琥珀,将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牢牢封存。
小玲儿蜷缩在冰冷的玉髓之中,意识沉沦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身体如同被亿万钧冰山碾过,每一寸骨骼、每一条筋脉都在无声地哀嚎。混沌玉魄丹核黯淡无光,表面蛛网般的裂痕如同干涸河床的龟裂,核心那点微弱的玉魄光华几乎熄灭,仅剩一丝源自生命本能的微弱搏动,如同风中残烛。后背焦糊的伤口在玉髓的包裹下不再剧痛,却传来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与冰冷,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被永久冻结。
她感觉不到师父的存在。
感觉不到光罩外的世界。
只有无边的寒冷与死寂。
如同沉入了宇宙尽头、连星光都无法抵达的永冻冰核。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其极其微弱、如同冰层深处最细微的冰晶碎裂声,在她混沌一片的识海深处悄然响起。
是……玉哨?
不……
更像是……一种……连接?
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被强行唤醒的……羁绊?
嗡……
又是一声。
比之前清晰了一丝。
带着一种……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暖意?
那暖意如同投入绝对黑暗冰海的第一粒星火,微弱得几乎无法感知,却精准无比地穿透了沉沦的意识壁垒,触碰到了她即将彻底熄灭的生命核心!
暖意的源头……
是……
师父?!
小玲儿沉沦的意识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猛地向上拉扯!巨大的悸动瞬间贯穿了冻结的魂灵!她拼尽全力,如同破冰船般在意识冻结的冰海中挣扎着上浮!眼皮沉重如万仞玄冰!她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掀开一丝缝隙!
视野被一片凝固的玉色光晕充斥。
光晕中心……
一张冰冷、苍白、覆盖着银灰面具的脸庞近在咫尺!
是师父!
苏渺渺!
她的头无力地枕在小玲儿的颈窝,墨色的长发如同被冻结的海藻,散乱地铺陈在凝固的玉髓之中。面具边缘,几缕被冷汗和血污粘结的发丝紧贴着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那双深潭般的玄冰之瞳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如同垂死的蝶翼,覆盖着深陷的、覆盖着污秽青黑色的眼窝。唇线紧抿如锋,唇色淡褪如初雪消融,唯有一丝新鲜的、惊心动魄的猩红,正沿着干涸的旧痕,极其极其缓慢地……蜿蜒而下,滴落在下方凝固的玉髓表面,晕开一点极其微小的、暗红色的冰晶。
师父……还活着!
那微弱的暖意……是师父的气息?!
巨大的狂喜如同熔岩冲破冰盖!瞬间点燃了小玲儿残存的意志!她甚至忽略了身体的剧痛与麻木!所有的感知都疯狂地涌向颈窝处那点微弱的、冰冷的接触!
有呼吸!
极其极其微弱!
如同寒潭深处最细微的气泡破裂!
冰冷!
破碎!
每一次艰难的起伏都带着深入骨髓的沉重与迟滞!仿佛每一次吸气都牵动着破碎的神阙与濒临崩溃的道基!
但!
是活的!
师父还活着!
“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小玲儿喉咙深处挤出,泪水瞬间决堤,滚烫的泪珠砸在凝固的玉髓上,却无法融化那层坚冰。她想动!想抱住师父!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冰冷的身躯!可身体如同被亿万道无形的冰锁禁锢,连动一根手指都成为奢望!只有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无声地奔涌。
就在这时——
咔……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薄冰碎裂的脆响,自身下凝固的玉髓深处传来。
紧接着!
嗡——!!!
整个玉色光罩猛地一震!
表面凝固的冰晶瞬间崩碎!内部粘稠如汞的玉髓精华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坚冰,骤然恢复了流动!温润的玉光重新流转!一股远比之前更加精纯、更加温和、仿佛蕴含着无尽生命源力的玉髓气息——如同解冻的春泉——瞬间涌入光罩内部,将两人彻底包裹!
暖流!
如同九天月华融汇的温泉水,瞬间涌入小玲儿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所过之处,被冻僵的血液开始奔流!麻木的经脉如同被春风拂过的冻土,重新焕发生机!后背焦糊的伤口传来一阵清凉酥麻的抚慰感,深入骨髓的剧痛飞速消退!更让她惊喜的是,丹田深处那枚濒临熄灭的混沌玉魄丹核,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枯木,疯狂地鲸吞着这股精纯的生命源力!表面的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弥合!黯淡的玉魄光华重新变得温润明亮,甚至比之前更加凝实、更加内蕴磅礴生机!
“师父!师父!”小玲儿终于能发出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她顾不上体内飞速恢复的力量,挣扎着想要坐起,想要查看师父的状况。
就在她动作的瞬间——
嗡……
一直枕在她颈窝、冰冷沉寂的苏渺渺,身体极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
覆盖面具下的、浓密如寒鸦羽翼的长睫……
……
极其缓慢地……
……
……
颤动了一下。
如同沉睡万载的冰蝶,第一次尝试扇动被寒霜冻结的翅翼。
小玲儿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连泪水都忘记了流淌,死死盯着那微微颤动的睫毛!
动了!
师父……要醒了?!
终于!
如同破开冰封湖面的第一缕晨曦!
那双深潭般的玄冰之瞳……
……
缓缓地……
……
……
睁开了。
没有初醒的迷茫。
没有劫后余生的恍惚。
只有一片……
……
洗尽铅华后的……
……
绝对冰寒。
瞳孔深处,倒映着玉髓光罩内流淌的温润光华,也倒映着小玲儿那张布满血污泪痕、此刻却因狂喜而扭曲的小脸。那眼神,如同万载不化的冰川核心剥离了所有杂质,只剩下最纯粹、最内敛、也最沉重的……冰魄本源。冰冷依旧,却不再是之前那种濒临崩解的荒芜死寂,而是一种……被强行淬炼、强行归拢后的……沉凝。
目光缓缓移动。
扫过身下温润流淌的玉髓光流。
扫过肩胛处那片已然弥合、只余下淡淡玉泽痕迹、其下却隐隐流转着三色混元道韵的新生肌肤。
最终。
落在了小玲儿那张近在咫尺、写满了巨大喜悦与不安的小脸上。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
小玲儿在那双冰魄之瞳的注视下,如同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冰渊,巨大的狂喜瞬间冻结!心脏猛地一缩!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言喻的冰冷压力瞬间攫住了她的灵魂!那眼神……太冷了!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冷得仿佛刚才那睫毛的颤动、唇线的微动,都只是她的错觉!
“师……师父……”她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滚烫地滑落,砸在冰冷的玉髓光流中,发出细微的啪嗒声。
苏渺渺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那冰寒的眼底深处……
……
似乎……
……
极其极其隐晦地……
……
掠过一丝……
……
……涟漪?
如同冰封的湖面下,被投入了一颗微尘。
短暂。
微渺。
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冰寒覆盖。
她没有回应小玲儿的呼唤。
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僵硬感,微微转动了一下脖颈。动作牵动了新生肌肤下的筋骨,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冰晶摩擦的“咔”响。她的视线,缓缓移开,越过小玲儿因紧张而绷紧的肩头,落在了光罩之外——
光罩悬浮在一片绝对的虚空之中。
下方。
是已然化为一片混沌风暴、不断坍缩湮灭、最终归于一片死寂虚无的——青霄宫枯骨炼狱的残骸。曾经支离破碎的枯骨天穹、亿万剑骸荒原、万器祭坛……所有的一切,都如同被投入归墟巨口的尘埃,彻底消失,只余下那片不断向内收缩、散发着终极死寂气息的黑暗漩涡。
上方。
是断裂崩塌、如同被巨神战斧劈开的巨大玉阶平台。平台边缘犬牙交错,布满了空间撕裂后的恐怖裂痕。曾经光滑如镜的晶玉地面此刻遍布蛛网般的巨大裂缝,无数巨大的晶玉断碑如同被折断的巨兽獠牙,斜插在废墟之中。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焦糊与法则崩灭后的混乱气息。更远处,那道通往崖顶的净水通道入口,在崩塌的乱石与翻涌的噬魂浓雾中若隐若现,如同通往生路的最后灯塔。
光罩之外。
虚空边缘。
那道模糊的、由纯粹法则光影勾勒而成的老者虚影,依旧静静伫立。
背对着这片劫后的废墟。
面朝着那片不断坍缩湮灭、象征着终极毁灭的黑暗漩涡。
亘古沧桑。
寂然无声。
苏渺渺的目光在那虚影上停顿了一瞬。
极其短暂。
冰寒的眼底深处,那点微不可察的涟漪似乎再次漾开一丝,随即又归于彻底的沉寂。仿佛那虚影的存在,对她而言,不过是这片死寂归途上一道无关紧要的风景。
她缓缓收回了目光。
重新落回身下温润流淌的玉髓光流。
然后。
在死寂的虚空中。
在玉髓潺潺的微响里。
在身后那道亘古虚影的注视下。
在身前小徒儿屏息凝神的巨大期待与恐惧交织的目光中——
苏渺渺那只浸泡在玉髓光流中、苍白修长、指节处还残留着细微冰裂纹痕的手……
……
极其缓慢地……
……
……
抬了起来。
动作僵硬,如同被冰封了亿万载的傀儡第一次尝试驱动关节。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沉重与迟滞。
她的手抬得很慢。
越过光流。
越过小玲儿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膝盖。
最终。
落在了小玲儿那只同样浸泡在光流中、沾满血污与泪渍、此刻正死死抠着身下玉底、指节因用力而惨白的小手之上。
冰冷!
如同万载玄冰雕琢的指尖,带着玉髓也无法完全驱散的寒意,轻轻覆在了小玲儿冰冷颤抖的手背上。
没有言语。
没有温度。
只有那冰冷的触感,如同烙印般清晰。
小玲儿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她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师父那只覆在自己手背上的、冰冷苍白的手。那手背皮肤下,几道细微的冰裂纹痕在玉髓光华的映照下若隐若现,如同精美的瓷器上无法弥合的旧伤。
师父……
在……碰她?
不是推开?
不是斥责?
而是……这样……冰冷地……触碰?
巨大的委屈、后怕、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一种无法言喻的酸涩……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防线!她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反手死死抓住了师父那只冰冷的手!小小的手掌用尽全力,仿佛要将那点微弱的、冰冷的触感永远攥在手心!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滚烫的泪珠与冰冷的肌肤碰撞,瞬间凝结成细小的冰晶。
“呜……师父……师父……”她哭得撕心裂肺,身体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颤抖,像个迷路多年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死死抓着唯一的依靠,语无伦次,“你……你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你……”
苏渺渺任由她死死抓着自己的手,冰冷的指尖没有任何回应,也没有抽离。她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再次投向光罩之外那片不断坍缩的黑暗漩涡,以及那道亘古伫立的模糊虚影。冰寒的眼底深处,那点微不可察的涟漪似乎又深了一分,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沉入了更幽暗的水底。
良久。
当小玲儿的哭声渐渐转为压抑的抽噎。
苏渺渺那只被紧握的手,极其轻微地……
……
……动了一下。
指尖微微蜷缩。
仿佛一个无声的回应。
又仿佛只是被握得太紧后的本能反应。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撑起身体。
动作依旧僵硬迟滞,如同背负着无形的万仞冰山。
玉髓光流从她褴褛的青衫上滑落,露出下方新生肌肤上流转的淡淡玉泽与内蕴的三色混元道韵。肩胛处那片曾经恐怖的创口,此刻只余下一片光滑的、颜色略浅的玉色肌肤,如同最上等的寒玉被打磨后留下的印记。
她站直了身体。
脊梁挺直。
如同被亿万载冰河冲刷后依旧孤峭矗立的玄冰神柱。
覆盖面具的脸庞转向光罩之外那片通往崩塌玉阶的虚空。
冰冷的目光穿透光罩,落在那片断壁残垣之上。
更落在那道通往崖顶净水通道的、若隐若现的入口之上。
沉默。
如同冰封万古的玄玉。
片刻。
她微微侧首。
目光重新落回依旧跪坐在玉髓光流中、死死抓着她一只手、仰着小脸、泪眼婆娑望着她的小玲儿身上。
“走。”
一个冰冷的字眼。
如同冰晶坠地。
清晰。
简短。
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话音落。
她不再看那光罩外的虚影。
不再看这片救了她性命的玉髓光罩。
只是微微用力。
那只被小玲儿死死攥住的、冰冷的手……
……
极其自然地……
……
反手……
……
……
握住了小玲儿那只沾满血污泪渍的小手。
冰冷包裹了温热。
如同寒玉握住了初雪。
她迈开脚步。
一步。
踏出温润的玉髓光流。
踏在冰冷的虚空之上。
玉色光罩如同完成了最后的使命,无声无息地消散,化作点点温润的玉屑星尘,融入死寂的虚空。
两道身影。
一大一小。
一青一素。
牵着手。
踏着无形的虚空阶梯。
朝着那片崩塌的玉阶废墟。
朝着那道通往崖顶净水通道的、象征着归途的入口——
……
孤绝而去。
身后。
那片不断坍缩的黑暗漩涡边缘。
那道亘古伫立的模糊老者虚影。
依旧背对着她们离去的方向。
面朝着那片象征着终极毁灭与寂灭的归墟。
唯有那股历经万劫的亘古沧桑之意。
如同无声的潮汐。
悄然漫过虚空。
目送着那两道相互扶持、踏向归途的……
……
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