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晤士河浑浊的河水在铅灰色的天空下翻涌,发出沉闷的呜咽。贝尔的黑色轿车平稳地停在巨大的蓝色工程围挡前。围挡上喷绘着未来滨水区的光鲜效果图,与眼前泥泞、钢筋裸露、机器轰鸣的工地形成刺眼的对比。巨大的挖掘机如同钢铁巨兽,啃噬着古老的堤岸,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的腥气、柴油的刺鼻和混凝土粉尘的干涩。
贝尔率先下车,动作利落。他递给霍桑一顶崭新的白色安全帽,自己熟练地戴上一顶,上面印着“TITAN CONSULTING”的醒目字样。“这边请,霍桑医生。带你看看城市未来的脉络。”他的声音在机械的轰鸣中依然清晰有力,带着一种主人般的从容。
他们沿着临时搭建的金属通道往里走。脚下钢板随着步伐微微震颤,发出空洞的响声。通道两侧,巨大的桩基坑洞深不见底,如同大地的伤口,里面灌满了浑浊的泥浆水。工人们穿着沾满泥浆的工装,在高耸的脚手架间蚂蚁般移动,电焊的火花不时爆开,发出刺眼的蓝光。巨大的混凝土搅拌车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倾倒着灰色的粘稠流体。这是一个充满蛮力、混乱却又被严格规划着的世界。
贝尔走在前面,步伐稳健,对周遭的环境熟悉得如同在自家的后花园。他时而停下,指着某个正在浇筑的基础坑,或是一排新立起的巨大钢柱,向霍桑解释着工程难点、结构创新、未来的防洪标准。他的话语专业、精确,充满了对推倒旧物、建立新秩序的笃信。
“看那边,”贝尔停下脚步,指着河道方向一处正在被拆除的、布满深色苔痕的旧石砌堤岸。浑浊的河水不断冲刷着它裸露的根基,显得摇摇欲坠。“那就是隐患所在,霍桑医生。结构老化,基础掏空。一场暴雨,一次异常的潮汐,都可能让它崩溃。”他转头看向霍桑,眼神在安全帽的阴影下显得格外幽深,嘴角似乎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旧的东西,即使表面还撑着,内里早已腐朽不堪。强行保留,只会带来更大的灾难。必须彻底清除,从根子上。”他抬起手,做了一个干脆利落的“斩断”手势,指向那段破败的旧堤,“就像处理一个病灶。”
他的语气平静,却像冰冷的河水,瞬间浸透了霍桑的骨髓。那语调,那手势,那对“旧物”近乎冷酷的审判……无数记忆碎片在这一刻被唤醒,猛烈地撞击着霍桑的神经!十九年前父亲书房里,昏黄的台灯下,那个熟悉的、总是带着一丝疲惫却眼神专注的身影,对着摊开的图纸喃喃自语时,不正是用着这种近乎无情的、剖析般的语气?而父亲那只习惯性抬起、做出决断手势的手……
一股冰冷的战栗从尾椎骨直窜上霍桑的后颈。他猛地抬眼,锐利的目光穿透工地的喧嚣和贝尔那副专业的面具,试图捕捉那幽深眼底一闪而过的真实。贝尔迎着他的目光,坦然依旧,甚至带着一丝询问的关切:“医生?你脸色不太好。这里的空气确实太糟了。” 那关切的表情,天衣无缝。
霍桑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下翻涌的寒意,声音却异常平稳:“没什么,贝尔先生。只是……这里确实让人印象深刻。”他强迫自己将视线从贝尔脸上移开,投向那片正在被钢铁巨兽吞噬的旧堤岸。旧的不拆,新的不立……发展的代价……病灶……父亲那些未发表的手稿里,那些精妙绝伦却又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外”设计图,是否正被眼前这个人,在这片巨大的工地上,一件件变为现实?而他自己,是否正站在一个由父亲构想、由贝尔执行的巨大杀人机器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