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壬的海风工厂
我沿着公路漫步到海边，晴朗的天空随意的挂着几撇淡云，没有风，云似是静止了。我走下海堤，无休止的潮汐还在刷洗不远的沙滩。翻过礁石，还未走进，凉鞋里已经跑入些许沙砾，索性脱下凉鞋吧。海水意料之外的清凉，漫过脚底时，身体为之一振。我沿着海岸线走了一会，累了，于是回到礁石边。我坐在礁石上，空气中的水汽充入鼻腔，咸咸的。我像儿时一样，一会看向沙滩上爬动的小蟹，一会又望向海天一线。
她是突然出现在我们这些孩子当中的。
我们约莫七人，正在游戏，说是游戏，其实只是随意的唱些跳些什么，没有输赢，但表现的高低多少在不经意间会被比较。我可以自豪一点，我是表现的比较好的小孩，收得的掌声似是最多的。我跳得累了，坐到旧木船边。船底有破洞，苔藓在里面滋滋地生长。她出现在不远处，望着我们，好像想加入。
小镇坐落在海港边，大小各色的船上会有孩子下来，偶尔加入我们，但她对于我们，对于那些孩子，一眼便知是不同的。
她最醒目的事她墨绿色的头发，轻轻松松的搭在肩上，像是水中的海草，海水清澈，可以看到她们在水中摇摆。但人，船都不会靠近，大人们总是告诫，那海草会缠住我的脚踝，我会被海洋吃的骨头也不剩下一点。
她仿佛是海草上岸了一样，在空气中美丽摇曳。
我想带她进入孩子堆，便过去拉住她的手，“一起玩吗？”
她显得有些犹豫不决，但若有若无地“嗯”的答应了一声，于是我满心欢喜地拉入了这位新朋友。
她跳舞的时候，其他孩子都停下来，她这时不似海草的飘逸了，能形容她的词汇，我离开小镇很久才学到：妖魅。慢的话，像巨鲸掀起一阵阵波涛，落下一场雨；快时又像是海风，听的间风吹过涵洞的哨声。
我本想邀她来，也是像着攀比一下，先前的孩子所收的憧憬与掌声，都不能与我相比。
但她的舞全然是大人的舞，我又如何与她相比呢？
我的挫败感并未将我吞没，我们想听她唱，却引的她一阵咳嗽，她腰拱起，像是海虾一样蜷起，又剧烈的挣扎，好一会缓过来了，我们也不敢让她唱了。
我很心疼，她的舞是那样的，嗓子为何确实这样？或许上天真是公平的吧，她的舞过于出彩了，便没收了她的歌。但恐怕，我只是因为她无法歌唱才对她有同情吧，至少我能唱出什么。我也因此能高高在上地施展同情和肯定吧，她就算歌能唱的与我持平，我也会大有嫉妒的。‘好在她不能唱’这样的想法在心中涌现，
真是卑鄙的想法呢。
快到下午，人便散了，各家都有在家织网的母亲，在忙于织网的同时不会忘记给孩子做好一口饭。她似乎也是没有这种殊遇的，茫然地看着孩子们散去了。我有的是同父亲一起出了海的母亲，他们有为我预留饭就是了。
但相对于吃饭，现在这位新伙伴要更吸引我。
“你不回家吗？”我问。
她摇摇头，“不回去。”
或许因为她不怎么说话，她说的感觉都很空灵，轻飘飘的。
"玩够了吗？那，要不要陪我去个好地方？"
“什么样的地方？”“有很多花草树的，镇上的其他地方都没有的。”
“花草？”她似乎起了兴致，眼睛亮起来。
“嗯...!百岁兰，郁金香，雪莲，芍药什么的，很多。”我尽力列出我记过的名字，那里植物的丰富自是不止这些。走出小镇才会意识到，这园子的丰富，让我觉得不真实。各个地方各个时令的植物，如何能荟聚在那一个园区？有些花草，我至今没有在其他地方见过了。
但那真真实实的成为了我的秘密基地，我想把这样的好地方，还有在那里的乐趣一并分享给她。
“我们走吧!”这回是她拽起我的手了，但她走的是反方向。
“在灯塔那边哦。”
她停了下来，顿了一顿，
“我不认路，带我过去......拜托。”
这个时节，阳光很耀眼，还没有风，气温已经是让人稍微走动，后背就会覆上一层薄汗的程度了。
我走在前，她一直拽着我的手，手心传来她的温度。
手心出了汗，手掌之间变得滑了，她却握的更紧，似是一放开手，便会将我跟丢。我们就这样走到了灯塔。
我忽然想起，她的姓名我还不知道。
“说来，你的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呢。”
“塞壬冬，但我不大喜欢这个名字。”从她微微鼓 起的嘴看，确实如此。
“那我还是不叫你的名字了吧。”
我向灯塔喊道，“鲁门叔，我和朋友要到你的园子里玩了!”
鲁门是灯塔的看守人，他不怎么下来灯塔，但他的园子实在漂亮。我只有几次爬上灯塔找他玩时才见到过他，印象里他很和善的样子,大块头，圆鼻子，满脸胡茬。灯塔里但很干净，空空荡荡的，只有必需的一点东西。鲁门叔都在这样的空间里显得渺小了。我感到空虚，又有些恐惧了，便很少再爬上灯塔。
要去园子是，就像这样隔空喊话。
“郁金香那畦有两株开的特旺，你们摘了玩去吧。”从高塔上传来这样的回答，
“今天还是没风，别搁礁石那待太久。”
“好——”
我们在院子里尽了兴，末了才采了那两朵郁金香，都是黄色的，花香很浓。
我们走出园子，我却没有回家的打算，尽管今天没有风，我还是想去礁石堆等一会我父母的船。
礁石很光滑，被太阳烤得热了，热量从脚底传来，还不是很烫。
“在这里做什么？”她似乎觉得我最后到这海岸也是要嬉闹，却见我只是遥望天际线。周围很是安静，海潮的声音没有传来，只听到她向我走近。
我幻想着在视野穷极之处，会冒出一艘船的桅杆.
“我想等我的父母回来，但今天估计不大可能了，有风的时候他们才会回来。”
想这样在海岸上等待的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呢？我只觉得漫长，童年的傍晚似乎总是像这样等待的，我似乎也习惯了等待他们，只是如果是有风的日子，希望会多出几分。
“可以陪我在这里等一会吗？”我很期望有一个伴的，至少时光不会那样漫长。
她却沉默了很久，
“我，要回去了。”
“回哪里？”她的家在哪里呢？
“一个，又大又空，噪音也不小的地方”
“工厂吗？”我还没有见过工厂，小镇上没有，但印象里的工厂就是这样的。
“但你怎么回去？没有海风，船根本不能启航啊。”
“那里确实像是个工厂呢.....”
“工厂里没有人，就没有产出。那里少了我也就没有了海风。”
她仰起头又看向我，“我是从那里逃掉的，必须要回去了。”
“我要走了哦。”
我说不出挽留她的话，只是半张着嘴，吐不出一个词汇。
她面对我，笑了，“那......再见了，今天——谢谢你。”
太阳西斜，她的影子先一步离开。她向前一步跳下礁石，走上沙滩，转眼踩到白色的浪上了。
不想让她离开，
留下吧 不要离开 你再留一会 先不要走好吗
这样的话说不出口，
很开心很开心 谢谢你 不用客气 今天确实很赞呢 那再见
我不愿说出
你说的都是什么？创造海风的工厂？
你为什么会逃出来？不回去不可以吗？
你是妖精吗？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
我如何问出？
杂乱的想法诞生了又堙灭，最后还是归于虚无。她说的不论荒诞，我都觉得是真的。我看到了一座天平，她在左端，右端不断的累加着砝码，每一克都是遥望海天一线的日子。天平最后不可逆的倾斜，将所有砝码倾斜到我的身上。无论如何，我不能背叛那无数个在等待中绝望的我。
我只能试着说出声再见，声音小到我自己都有点听不清。她消失在海天一线。
我感到海风似乎起了，海风卷着潮湿的水汽涌入鼻腔，莫名有点郁金香的气息。视线突然的模糊了，是海风中的沙砾吧。远处阴云飘来，海暂时失去了她的磷光。模糊中，海天一线处又升起了一根桅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