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纳斯之死 关于生存,关于信仰,关于死亡。
就在这里——城郊的废土上,发生了一场同族之间的相互残杀。而我正是其中一员。早已不为理智所操纵的我机械地向每一个试图靠近我的人挥刀。也许是我的劈砍方式过于粗暴,我的身上满是血污,身旁则是一堆残肢断臂与早已失去生命的族人。那些侥幸逃生的人,我在他们身上所留下的刀痕一生恐怕都无法恢复吧。他们在这片废土上可以跑多久呢?他们会怎么处理正在流血的伤口呢?大概只会死在更远的地方吧。
我因为浑身浴血,并不知道自己在战斗中有没有受伤﹣-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的手脚没被砍断,我活下来了。
坐在一堵还算完整的墙前,放松下来的我终于体会到了疼痛感。果然受伤了﹣我检查全身之后终于发现了腰上的伤口-﹣应该是某个人用匕首刺伤的。伤口不算太深,但我没任何药物以疗伤…城郊就是这样,哪怕只是受了些小伤,没法得到及时的医护还不如一死了之。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在那些已经不成模样的尸体中我什么也没有找到,大部分人都和我一样,只要受了伤就必死无疑。伤口的疼痛感越来越强,我突然看见眼前的一把近乎全新的匕首。自己的已经不能用了,屠戮了无数族人的自己恐怕连城郊最没底线的商人所唾弃吧。
宁可让异族粉身碎骨,也不可沾染上同族的哪怕一滴鲜血。
我缓缓地在那片碎石上捡起那把匕首,最后凝望这片令人窒息的土地。
然后我见到了陛下。
真的会有头发如此洁白无瑕的……我的族人吗?我未曾听见她双唇间吐出哪怕半个音节,但我放下了匕首。"你为什么要捡起那把匕首?"陛下的声音是如此轻柔,简直像十八岁的少女一般。"因为我受了伤,我活不下去了……我不想慢性死亡。"看着陛下的白发,我一时竟忘去了伤口的疼痛,有些失神。等我再度回过神来,陛下已经站在我的面前,明明那么瘦弱的陛下却有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她忧郁的眼神融合在一起。明明它们是自相矛盾,但在陛下身上却同时体现出来。"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陛下的声音不大,但相当清晰:"只要你捡起了这把匕首,你就要为了我而活下去。"我呆呆地看着她的双眼,陛下洁白的双手轻拂我的脸颊:
“你有名字吗?“
名字?似乎没有,在城郊这根本不重要,我摇了摇头。
“那从现在开始,你的名字叫做清。"
我从未见过有人对我报以如此真诚的微笑。
我单膝跪地:
"陛下。"
这是我至今认为唯一可以描述陛下的词汇。
"我将向您献上我的忠诚。"
本来的坠地感已经彻底消失,我从废墟中起身,陛下握紧我的手,向某个方向走去…总之,是远离这片深渊的方向。
在王庭住下之后,我就几乎见不到陛下了。她似乎无时无刻都有要忙的事情,有要去见的人,我只能偷偷找机会去见陛下。
从陛下给我安排的房间里溜出来,悄悄绕过所有防守的守卫,王庭的安保水平也不过如此嘛——如此想着,我一路跑到陛下办公的地方,门口的守卫已经因为楼下的骚动跑过去处理了。楼下发生的事情是我悄悄做的,算是一个在城郊生存必须要学会的一个小把戏吧。
悄悄推开办公室的门,陛下似乎并没有在意外面的骚动,一个人坐在里面看书。
陛下看的应该是那种治国之良策,或者修身养性的那种书吗?我不禁好奇地看了看书名——
“银河铁道……什么?“
在不自觉中自己说出了声,我急忙捂住嘴。
“银河铁道之夜。”陛下轻柔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进来吧,清。”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只能推开门缓缓走了进去,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一样站在墙角等候发落。
“王庭的一群护卫被你弄得团团转,你也挺有本事的。”
我更加羞愧地低下头,自己多年以来似乎都没有过羞愧的感觉了。
“好啦。”陛下放下了手中的书。“在我旁边站好。”
我急忙走到陛下身边站好,她却再次拿起了那本《银河铁道之夜》,近乎慵懒地靠在了我的身上,继续阅读手中的书。
“陛下……?”我已经有些惊慌失措了。统治着整个王国的女王此时正毫无防备地靠在一条丧家之犬的身上,我从不敢想象这些事情。
更加无法想象的是,我看到了陛下的脆弱。
如同一张薄纸。
“清,什么是幸福?”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摇了摇头。
“没有关系,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清楚,这本书的作者……似乎也是如此。“陛下的语气依旧是温柔的,但我看到了其中的忧戚与悲伤:“清……为什么异族之间解决问题的方式最终都走向了互相杀戮?”
我觉得陛下应该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因为我们只是想要活下去。按照别的族人的说法,在几代人之前,已经没有人守规矩了。”
”是吗……“陛下没有对我的回答做出任何回复,只是静静地靠着我不发一语,合上了那本书。“这本书我看了很多遍……每一次我都会羡慕里面的那两个孩子……拥有信仰的他们至少没有带着悲伤离去。”
我明白自己无需发表任何评论,只需静静聆听就好。
“说了些你听不太懂的东西……没有关系,这本书借给你,以后来我的书房看书吧。”
陛下没有再靠着我,微微坐正后将书递给了我。
“赶紧出去吧,下次再见。“
此时的我已经无法用言语描述自己的心情,点了点头之后便仓皇离去。
陛下的一封信
这个孩子已经在王庭住了足足三年了,本来就比我高大结实的多,现在已经高出我少说三个头了吧。三年过去,他依旧对我以绝对的忠诚。每天起床更衣以后,他一定早就站在门外;每天我处理政务,他就承担最基本的分类工作,其他时间就安静地在我身旁,几乎寸步不离;这三年我只病过一次,那三天他反倒成了最忙碌的人。
我为什么要救下他?也许当时我经过那里的时候,看见他沾满族人鲜血的双手与毫无希望的眼神吧。我如此希望人们开始和好,母亲不会失去儿子,妻子不先去丈夫,女儿不会失去父亲。我希望战争可以画上休止符,每一个月圆之夜都无须承载一颗颗支离破碎的心。这句话我告诉过他。当我拉起他的手时,我和他一样站在新的起点,现在的他已经变了不少,但这是在我身边的时候。如果有一天我葬身于此,之后的他该怎么办呢?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也许是因为我们是个无比悲哀的民族吧。
今天陛下参加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会议,这次她没有允许我同行。我百无聊赖地坐在陛下的书房里﹣这是陛下给予我的特权。从一本童话书开始,陛下的藏书我已经读完了大半。必须承认有些书我没去看是因为过于无聊﹣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读进去的。但今天的我却有几分莫名的焦躁,让我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只得坐在桌前玩弄着那把匕首﹣它被我保养得很好,三年过去依旧如新。关于为什么当年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其他人都语焉不详,陛下更是三缄其口,只是报比温柔的微笑。这三年我再也没回过城郊,陛下连一些交流性的切磋都鲜有同意我参加的时候,虽说这三年我未曾懈怠训练,但总觉得自己少了些什么,譬如刀刃划过的那一瞬词,那种撕裂的感觉没有那么明显了。我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挥匕,仿佛又回到了三年之前……
"我回来了。"
陛下轻柔的嗓音让我从回忆的幻象中挣脱,我急忙向陛下行礼。
"坐吧,我有些事要和你说。"
陛下的语气依旧温柔,但她表情却很严肃。
我立即坐下,陛下却坐在了窗边。
"清,这三年你一直跟着我,你变了很多。“
陛下轻轻拉开窗帘,目光投向窗外的冬景。
"但我总觉得你少了些什么。"
我没有做声,并暗暗惊讶于陛下有着和我同样的想法。
陛下顺着自己的话讲了下去:"你缺少一种信仰。"
"信仰?"我疑惑地问道。
"但陛下您自己也不信教啊。"
"不是这种,而是一个你始终能够相信并坚持追寻的事物。"
陛下如同教导孩子般耐心地和我解释道。
"我始终相信陛下。"
我认真地说。
陛下笑了,但这个笑容有几分苦涩:
"但如果我有一天突然身死,你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
陛下不在身边,这种事我从未想过。
陛下似乎叹了口气:"你想出答案之后再告诉我吧。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征得你的同意。"
"陛下的请求我绝不会拒绝。”
"你愿意成为执法者吗?”
陛下的视线竟有几分游离,这种情况实在罕见。
"执法者?“
我问道。
"在我们相遇之前,你一直生活在城郊。"
陛下的声音为什么在颤抖?
"你也用绝对的忠诚得到了王庭与我的完全信任。"
陛下停顿片到,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
"而王庭决定彻底整顿城郊,现在的城郊也需要介入。"
"那执法者的工作是什么呢?"
"听命于城郊临时指挥部,管理秩序。“
陛下回答得很干脆,就像早有预料一般。
"陛下,那我们之后还有机会见面吗?"
这个问题让陛下沉默良久,最终她点了点头。
"努力去做吧,我们会再见面的,一定。"当讲到最后两个字时,陛下的眼里闪过一丝悲怆,眼神中有几分忧郁。
"可以吗?"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一切声音似乎都被雪所阻断,这个世界也仅剩下我陛下。看着陛下的双眼,我点了点头,陛下似乎如释重负,从窗边起身。
"有机会的话,告诉我那个问题的答案吧。"
她像当年那样将双手贴在我的脸颊上,但与上次不同,这次的我似乎从陛下身上夺走了什么东西。
陛下轻吻我的右脸,转身准备离开书房。"陛下。"
陛下停住了脚步。
"每逢秋天,王庭的桂花便会开。"
我努力地拼凑词句。
"陛下,你刚刚看的那棵桂树…很像在下雪吧?"
"嗯。"陛下没有回头。
但我在一旁的镜子上看到她被打湿的眼眶。
告别信
我们是一个悲哀的民族。
应该是从第一年前开始,我的亲弟弟就已经公开向我露出逆鳞,只是我不敢,也不愿去相信。现在他在王庭的爪牙已经对准了我的咽喉。大势已经难以逆转,也许在我死后,执法者也将成为一个可笑的谎言,战争的车轮也不会停止……但我不想放弃。
那个孩子他一定要离开这里,也许我还有时间。也许最后他也不会成为执法者,而是再次深入城郊的密林,他会替我活下去。
不,每个执法者都是自由的,他会活下去,这恐怕是我最后的私心吧。
战争,死亡,欺瞒,离别……会再次充斥这片暮气沉沉的土地,这个悲哀的民族会再度遭遇苦难,但我相信他会得到真正的自由
因为我已经将最珍贵的礼物送结了他。
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他就会收下这份厚礼。
[END]
尾声:秋
新王回到了书房,看向一旁已许久没人再碰过的书架,坐在了自己的桌前。虽然已经七年过去,姐姐当年死在王座上的景象依旧难以忘却。
王庭主殿除了姐姐坐的王座之外,其他地方都灰蒙蒙的。
那天自己带领支持自己的大臣与侍卫闯入主殿时,没有想象中的两军对峙,也没有想象中的顽强抵抗,整个王廷如同死去了一般阴森。姐姐如同往日般坐在王座之上,没有不解,没有愤怒,她的双眸中是自己看不真切的复杂。
"执法者入驻城郊的事你安排得怎么样了?“
她为什么还会向自己发问?但不知为何自己给出了回答:“
执法者即将开始彻底整治城郊……陛……下。"
"那我已经无话可说了,至少对于你而言,弟弟。
姐姐的声音为什么还是那么轻柔?
但我却被某种不知从何处来的威严扼住了喉咙,全身如灌铅一般沉重。我拿起侍卫的手枪。我对准姐姐的眉心。朝着唯一的亮处扣下扳机。
本来下定决心的我突然有几分犹豫。
"王座不会介意沾染王的鲜血。"
这是姐姐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新王看向另一边已经许久没人坐过的桌椅,他突然发现了一张条。一股恐惧感涌上心头,新王匆忙打开了纸条。
致陛下:
转眼七年过去,我写下这个纸条的时候正值九月,满桂飘香。那棵古树现在依旧活着。我站在树下时突然下了雨,桂花坠落,但我依旧闻到了它的香气。
只是那树下,你蓦然掩去了身影。
清